第1章 恍然如梦(1/1)

首发：~第1章 恍然如梦

昱成十六年，金陵。

何昕妍在床上翻了个身，屋外的月光洒进屋里来，照得屋里比平日格外亮堂些，她正昏昏沉沉要睡去，忽然眼角瞥见地上一个小黑影嗖地溜了过去，吓得一下清醒过来，抓起披衫跳下床几步窜到外堂，推醒正在暖阁上熟睡的丫环：“翠枝，翠枝，屋里好像有老鼠，我害怕。”翠枝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听清楚后吓出了哭腔：“小姐，我……我最怕的就是老鼠。”何昕妍急道：“那……那怎么办？”她转头向屋外张望去，“鲁妈这会子可能刚睡下，你快去前院叫她。”“好”，翠枝滑出被窝，打开房门就往外奔，好一会儿后她又急急奔回来，一脸慌乱：“小姐，刚刚大门有人敲门，好……好像是兵马司的人，鲁妈正在门口堵着他们，可他们一定要您出来说话。”何昕妍心下一沉，哪还顾得上什么老鼠，将披衫正经穿好，挽好头发，往前院走去。从后院到前院，不过几十步，她已经在心里把家里，铺里的事都过了一遍，实在没有想出什么招惹祸事的地方，绷紧的身子才略略放松了些。

鲁妈站在外院，将大门半开，护着门里，翠枝提灯走到门前，鲁妈听到声响回头，怒声道：“小姐！你来了，这位官爷说要找你。我只说小姐睡下了，明日再来，他却怎么也不肯。”门外传来声音：“何小姐，无意打扰，实在是要紧事。”何昕妍对鲁妈点点头，待“吱呀”一声大门敞开，见门外立着一人，清瘦身形，穿着官服，虽看不清明五官，但仿若有些面熟。何昕妍暗自思忖：“上次泼皮在铺子里闹事时好像来的就是这个官爷，好像叫严什么。他帮着主持了公道，应该不是坏人。”她想着，心下略略松了口气，这时对方提起灯笼看清何昕研站出了门外，急忙往前一步道：“何小姐，在下兵马司副指挥使严充。深夜打扰，实在事出有因。”他看了看站在何昕妍身后的翠枝和鲁妈，欲言又止。

——“严大人您但说无妨。”

——“章大人，他……他死了。”

何昕妍一听如同雷击，“你说的是……章琸宁？”“正是。”“他死便死，关我们小姐什么事！”鲁妈一听跳了脚，“一个月前休了我们家小姐，这会子正是报应不爽。”何昕妍转头摇摇鲁妈手臂，示意她不要出头，又回过身道：“此事多有抱憾，但章家与我已再无瓜葛，严大人也应该知晓。”严充丧声道：“何小姐，明日章大人就要出殡，今晚是他棺椁在章府最后一晚，章夫人连日来已经快哭瞎了眼，她想着你今夜能过去，把一些缘由因果跟你说个明白。”何昕妍脑子里又是嗡地一震，心里无端翻涌出许多不知名的情绪来，半晌后，“那走吧，”她都不知自己如何就脱口答应了，“小姐，”翠枝和鲁妈惧是一惊，“您真要去？”她点点头，接过翠枝手里的灯，“严大人，我们走吧。”严充赶忙侧身，“这边请。”

两人默默上路往章府赶去。眼下已过立秋，晚上很有些凉意，何昕妍裹紧外衫，还是觉得从心里到身上都是一片悲凉。章府与何府只隔了一条街，越是靠近那府邸，她心中愈发慌乱，突然恼自己为何应了严充的话，又回到这让她愤恨不已的地方——两个月前的七月初五，她披着火红嫁衣，风光大嫁到这里，当时无人不夸她与章琸宁两人金童玉女，是金陵城里绝配的一对璧人。

——两个月前——

何昕妍守完父亲何守正三年孝期，从云边回到金陵。

何守正原为兵部郎中，昱成八年，何守正被调守云边任按察司，何夫人原名齐静，带着膝下唯一的女儿何昕妍一起随何守正从金陵迁居至云边，三年后何夫人患病而终。昱成十三年，何守正积劳成疾，卧床不起，何昕妍时年十五，何守正无兄弟姐妹，曾想过将女儿送托何夫人的母家——维扬富商齐家，齐家亦有意将何昕妍接回。

何守正卧床不起之时，忆起在金陵时曾与挚友兵部左侍郎章延道有过口头亲家之约，其独子章琸宁比何昕妍大两岁。章延道后战死沙场，何家也离开了金陵，此事便无人再提。何守正写了书信给章夫人，重提此事，两家爽快定下章琸宁与何昕妍的婚约，待将来何昕妍回金陵后便完婚。齐家见何昕妍定下婚嫁，不再强求，便派了几个精干仆人由一个唤做鲁妈的领头，去云边照看何昕妍起居，又安排在金陵的铺子管事人傅东保管好齐家送去的财物，看守何宅。彼时虽民间已无守孝之定，但何昕妍还是执意要在云边守至孝满再回。昱成十六年春末夏初，何昕妍从云边回到金陵。章何两家便商议起婚事来，说是两家，其实就只需章夫人一人做主，最后定下日子七月初五两人成亲。

大婚当日，何昕妍起床便对着镜子开始梳头打扮——镜子里印出一张流畅柔美的鹅蛋脸，眼波流转如春水泛波，桃腮樱唇如画中之人，但她自己却无心欣赏，整个心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木然地由着喜婆们摆弄。

翠枝边给喜婆们递东西边好奇道：“小姐，不知道新姑爷长成什么样子呢，不过啊你不必担心，我听京城里人都说章家公子风度翩翩，出了名的俊朗。一会我们就能看到啦。”梳洗的喜婆不时抬头看着镜中人儿笑道：“何家小姐也好品貌，两人啊，真真配得很。”翠枝嘴一撅，“那是自然，我们家小姐伶俐貌美，若不是早早定下婚约，只怕金陵的公子来求亲的都踏破了门槛。”何昕妍哭笑不得，赶紧打断她：“好了好了，快去前堂帮帮鲁妈，别在这贫嘴了。”翠枝“哎”地一声便跑走了，一旁喜婆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姐，怎地你入京以来没见过公子么？”何昕妍点头：“他年初便入了卫所，在其中一直历练，未曾出来，我们……从未打过照面。”喜婆恍然大悟：“原来这般。章公子虽是章大人儿子，倒是要强。唉，今年听说北边战事吃紧，现在城中不少男儿都一波波地进去军营，昨儿还说又有急报到了皇宫，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何昕妍听了，心中一阵发紧，她自幼随父亲去了边陲之地，虽从未亲眼见过对阵厮杀，却明白这其中的残酷。

她微微叹了口气，“北边贡嘎窥伺已久，这两年朝政动荡，他们趁机来犯也是意料中的事。”喜婆惊讶道：“小姐，您还知道这些？天下事自有男子们操心，像我们这些女子，寻户好人家是顶重要的事。您嫁到章家，等着享福便是，章公子自会庇你风雨。”何昕妍微微笑道：“女子自己也要有些事做才是，一味依附男儿，未必见得就有好结果。”喜婆讪讪笑道：“是……，头发已经梳好了，您可以起来穿嫁衣了。”另一个婆子将那个火红嫁衣捧来，一边叹道：“这嫁衣料子、做工、样式真真极好，我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何昕妍笑了笑，起身穿戴起来。

正忙活着，翠枝跳进屋里：“小姐，小姐，花轿打街上过来了！”几个喜婆又是一阵乱，捧红盖头的捧红盖头，理嫁衣的理嫁衣，何昕妍屏了屏气，又从头到脚再细细将自己审视了一遍，才出了厢房。路过中堂时，何昕妍停住脚步，转到中堂里供奉着的父母牌位前，忍住眼泪，缓缓伏下身子，心中默念道：“爹，娘，女儿如今出嫁了，你们在天之灵大可宽慰，不必忧心。女儿嫁入夫家后，一定孝顺公婆，相夫教子，不辱你们对我的教养。章府离得不远，我会经常回来，同你们说说话。”她磕完头后起身往前堂走去。

前厅里，何昕妍的两位舅舅坐在高座上，何昕妍上前拜道：“谢谢大舅，二舅不远千里赶来给昕妍送亲。”二舅齐百生上前扶她，叹道：“这些路途不算什么，只盼着你余生平安幸福，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也慰你母亲在天之灵。”何昕妍听罢低头又要流泪，大舅齐十务立起身来，冲齐百生摆手，“今儿大喜的日子，莫要再提伤心的事。昕妍，你且过来，我有些事嘱托于你。”何昕妍上前，齐十务说道：“昕妍，你父母留的财物一直在宅子里，今日的嫁妆从里面支取了些，余下还是由傅东照看着，你要什么可随时找他。我们做舅舅的，没什么东西可送，城东那边有一处布料铺子，是齐家的产业，亦是傅东掌管，当年我们迁到维扬前其余铺子关了，独留下了这个，不算经营得多有声色，倒是不破落的，日后收支营取也都交给你。章大人家是风光大户，何家亦是门当户对，你嫁过去了既是章家少夫人，也是何府的主人，将来万一有了委屈，记着齐家在你身后。”昕妍听罢，知道舅舅们已竭力各种安排，她含泪用力点点头，不容两位舅舅推辞，跪下磕头后，戴上红盖头，由翠枝扶着出了大门。

何府外已是锣鼓喧天，炮仗连响，何昕妍盖着红盖头，看不见热闹光景，只听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阵哄闹夹杂着啧啧赞叹。她不理纷扰，只轻挪碎步上了红轿，翠枝放下轿帘，轿夫齐齐抬了起来，何昕妍没来由地心里一阵空落，她安抚自己道：“章大人是爹爹故交，人品、处事一直得到爹爹称赞，虎父无犬子，想来……他亦是人中龙凤。”转瞬又女儿心思道：“有没有出息没什么打紧，只盼他是个会疼人的。”想到这儿，自己倒先脸红了大半，仿佛被猜中了心思般，翠枝悄悄从轿窗探头跟何昕妍小声道：“小姐，我看到章公子了，俊朗得很。你出来时他一直盯着你看，直到你上了轿子。”何昕妍啐了她一声，却在红盖头下无言地笑了。

队伍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衣公子正是章琸宁，他面上带着淡然喜色，缓缓地拨马前行。

两府相隔只一条街，红轿抬进章府后，章夫人已经在高堂上坐定，两位新人依礼上前，听得媒人宣告后行礼，礼成后各种赞礼训戒，两人才又被领入后院早已备好的婚房，喜婆子依着俗话给两位贺洞房之喜，刚把各式枣子，花生等一一在床上铺好，一个小厮在门口火急叫道：“公子，公子，陈百户来了，这会子非要见您。”众人俱是一愣，鲁妈回道：“今儿公子的好日子，且让大人去前面吃酒罢，再有急不得的事也得明日再说呀。”章琸宁眉心一皱，转头对何昕妍说道：“我去去就回。”见她点头，又跟旁人道：“你们先伺候好少夫人。”听到“夫人“二字，何昕妍心里一阵暖。章琸宁出了房门，婆子们布置完，和鲁妈、翠枝一起依次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何昕妍一人，她坐在桌边，品着房中空寂，正在那红盖头下惴惴不安，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进来了。

章琸宁走进何昕妍旁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开口：“娘子，我……对你不住。”何昕妍心头一紧，立起身来：“夫君为何这样说？”“北边敌军压境，形势大为严峻，昨儿今儿都来了急报，戍守的杨世勤将军已经抵挡不住，皇上命韩总兵即刻率兵驰援，刻不容缓。我……今晚就要出发。”何昕妍沉默半晌后，“保家卫国乃男儿本色，夫君此去是正事，没有对我不起。我……等你回来。”章琸宁点头，他拉起何昕妍的一双小手放到胸口，极力握紧，沉默一会后：“等我回来。”何昕妍不舍：“夫君……揭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再走吧。”

——“早听闻夫人才貌过人，自婚事定好后我心心念念一直盼着今日。但只怕一掀盖头百般不舍，上了战场也心绪不安何况匆忙行礼太过委屈你，且等我回来后一样样补齐，夫人看如何？”章琸宁低声说道。

何昕妍又是酸楚又是羞赧，章琸宁缓缓松开她的双手，两手放在她肩上，轻捏一下又深吸一口气后，转身出了门。

何昕妍自己掀开红盖头，看着空空的新房，心里也空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