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9章 049(一更-顾盼白首卷终)
建炎二年元月, 天子诏令立英雄志,以表彰灭辽破金之战中的功臣。
这块英雄碑正落在皇城东北方向,上清宝箓宫以东的艮岳山上。
艮岳园林在宣和二年因神霄侯之意停建, 距离开始兴建不到四年, 赵佶生前留下的设计其实只完成了一半, 园中原本移植而来的奇花异草,真禽走兽也早已经被移走了, 让艮岳山看起来稍有几分残缺。
但如赵樾在天子诏书中所言, 此行用意在以英雄志镇艮岳之乱。
这话多少有点指向赵佶生前行事荒唐之意, 更与赵樾即位之前赵佶“飞升”的说法,颇有几分冲突。
但有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功绩, 加之赵樾年龄虽小, 却行事毫无傀儡天子的做派, 雷厉风行借着战事顺遂缘故拿六贼开刀,谁也不会突然想不开跑去提这个。
当然他此等行事多少有出自霍凌霄和诸葛神侯等人授意的意思, 不过赵樾年岁小却神态老成, 俨然是再过上几年便彻底有自行决断之势的帝王,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再者说, 英雄志坐落在这九十步高的艮岳山上, 位高于皇城,此番出塞对辽抗金的边关将士和江湖侠士自然与有荣焉。
在这些势不可挡的论调推动之下, 更不会有人在意赵樾在诏书中的措辞。
此事便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京城里实在算是过了个好年。
霍凌霄闲来无事, 在与狄飞惊一道逛完了汴京城里的元宵灯会后, 借着夜色上了艮岳山。
碑铭落成不过三日, 听闻艮岳山上白日间便已有不少人上山参观, 原本被赵佶视为艺术杰作, 势必要成为皇家园林之冠的艮岳山上, 倒成了个京中众人碰头之地。
直到夜间才安静了下来。
冬日冷风中狄飞惊手中举着的一盏风灯,映照出顺着艮岳山势向上的台阶。
汴京城中的喧嚣好像都被风声模糊,而显得几不可闻。
此时是冬日,更没有什么飞鸟鸣啼之声。
只有两人的披风厚氅在拾级而上的动作中发出摩擦的响动,以及脚下的步子在冷寂的山石之上发出的响动。
“昨日雷媚跟我说起了一桩趣事,你应当知道这英雄志上的姓名排序,越到了后面也就越不好排,尤其是最后一战才抵达塞外的人实在不少,论起资历和功绩,大家都半斤八两,负责督办此事、也是记录塞外战功的温子平没辙了,干脆按照功劳阶梯来分,在每一个阶梯的名册中,按照姓氏的笔画排序。”
“这也不失为一种排序的好方法。”狄飞惊回道。
“方法是好方法,但王小石被与他一个级别又排在他后面的套了麻袋。”霍凌霄轻笑了声,显然觉得此事颇为好笑。
不过大家都是一道出关去打过金人的,怎么算也是过命的交情,顶多就是开个玩笑,转头又一道去登艮岳山看这英雄志来了。
看看以王小石的本事都没反抗就知道了。
而他转头就毫不在意地表示,就算按照名字的全部笔画来排序,他也占便宜。
“还有个韩世忠也是个什么都敢乱说的,”霍凌霄心情颇好地继续提及这英雄志有关的趣事,“他在这碑前说自己的名字被刻在上面怪怪的,活像是提前享受了一把马革裹尸之后被人记录丰功伟绩在那里,让人瞻仰的样子。跟他一并来的宗泽将军差点想说自己不认识他。”
“最有意思的便是当时还有个正准备投军的小哥,正好听了个清楚,当场便决定投韩世忠麾下,说为将者有马革裹尸的准备,手下的兵将必然一道效死,又说即便今日碑上无我,有我之时我已无缘得见,我也势必要为国尽忠,保家卫国,可把韩世忠得意坏了。对了,那小子说他的名字叫岳飞,表字鹏举。”
“不过韩世忠器重他,说让他先去宗泽将军的麾下学点本事,再来跟他这个粗人一道打仗。”霍凌霄笑道,“随他们去吧,总归都是好事。”
说完这两桩趣事后,两人已经行到了英雄志碑铭的面前。
在碑铭的最顶端,有一个空白的位置,狄飞惊知道是霍凌霄并不想要让自己留名于其上,在碑铭完工之后又让人抹去的,但在碑铭落成之后看起来反倒是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那是一个希冀于后来者居上的信号。
狄飞惊的目光在碑铭之上逡巡,上面那些个他本以为会在京城中相互争斗,今日你杀我一人,明日我杀你一人,各家坟茔一处南边一在北边的,分属于不同势力的人,现在也因为那姓氏笔画排序的缘故,彼此的名录纠葛在一起——
也将留给后世的人记住。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诓骗赵佶的时候说过一句话。”霍凌霄从碑铭的正面看到了待补充、还是一片光秃秃石板的背面,忽然开口说道。
“你说艮岳非山。”狄飞惊与她在边塞配合的半年,彼此之间的默契早更上一层楼,又怎么会听不出霍凌霄此刻发出感慨的用意。
他手中的风灯将整块碑铭的底端照亮,映照出的红光像是要顺着这石碑上的纹样向上蔓延,化作一道星火之碑。
而霍凌霄此刻站在石碑之后,站在星月之下。
“不错,我说艮岳非山,但如今看来,此山已有山灵之气了。”
狄飞惊看不到,霍凌霄却看得到。
因为英雄志碑铭的落成,这赵宋朝廷原本从这皇城东北角溃散而去的灵气,与这英雄志交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阻挡的屏障。
这又是个让她今日有个好心情的信号。
她心知王朝更迭的趋势势不可挡。
今日赵樾有明主之相,却未必在百年后还后继有人。
霍凌霄早在那日建议他以英雄志表彰的时候便已经与他说过,等到他十六岁,她便会卸去帝师之责,离开京城游翱四海,届时他便少了个督管之人。
但从王朝倾颓到有中兴之相,已然算得上是民生之福祉,又如何还能奢求更多。
“阿路,”她从碑铭之后转出,重新走回到了狄飞惊的身边,“走吧,我们回去,我前日与织女说,我想重新还你一个正常的婚礼。如今英雄志已定,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
她刚走出两步便发觉狄飞惊还停在原地并未跟上来。
在他脸上那种仿佛被人打了一锤的茫然,听说在那天她进宫之前说“你在家里等我”的时候也一度出现过。
说不准若是将他的心理活动都给一字一句地描写出来,都能写上个大半页的。
她有些无奈地折返了回去,从狄飞惊的手中拿过了那盏差点在他发愣的当口掉落在地上的风灯,又牵起了他带着一点凉意的手。
狄飞惊后知后觉地从她的举动中察觉出,她所说的并非是一句玩笑话。
就像她当日斟酌之后说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