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举形发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转头看了眼抱着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满头汗水。
朝暮察觉到他的打量视线,转头朝他挤出笑脸。
举形一下子就来了气,道:“裴姐姐都受伤了,笑,你还笑,你怎么不干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举形说完,就挨了谢松花一板栗,教训道:“朝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说,笑你也说,难道要他学你当个闷葫芦啊?”
举形哀叹一声,“她那么笨,怎么学我。”
谢松花记起一事,与举形正色道:“与朝暮认个错。隐官在信上怎么告诉你来着,有错就认真豪杰,知错能改大丈夫?”
举形愣了一下,好嘛,师父都知道拿隐官大人镇压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仍是拗着性子,气呼呼道:“对不住就对不住喽。”
谢松花抬起手,作势要打,“你给我诚心实意点!”
举形见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劲摇头晃手,他便心一软,硬着头皮轻声道:“对不起。”
他娘的,别扭死他了。
朝暮展颜一笑。
谢松花倒是没来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语,先前觉得那年轻隐官,过于婆婆妈妈事无巨细了,尤其是为了俩屁大孩子写这么大口气言语,言之过早,只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倒是觉得不该嫌早,反而嫌那年轻人在信上写得少了。类似“入乡随俗还不够,移风易俗大剑仙”这样的道理,确实不嫌多。
相信举形和朝暮俩孩子,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才会真正意识到“移风易俗大剑仙”这些言语,到底承载着年轻隐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庙门外的远处台阶上,沛阿香对那裴钱,越来越刮目相看,最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轻的天才,越容易在体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个阻碍将来武道登顶的大隐患。
武学宗师,相互问拳,砥砺体魄,往往利弊皆有,好处是可涨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场场伤势,未能筋骨全部痊愈,落下诸多细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问题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层,是谓气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体筋骨、经脉多有山河破碎,还如何气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亏,虽然有个脂粉气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刚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骜,之所以成为刘氏供奉第三人,当然不是沛阿香贪图那点神仙钱,作为纯粹武夫,最讲究一个身无外物,主要还是担心弟子退路、香火传承,别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轻容貌,实则年岁已高,与那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龄了,沛阿香在年轻时树敌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沛阿香属于有苦自知,因为他确实跻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层的归真,可惜先前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强提一口心气,不让自己对那“神到”绝望。
所以这些年偶尔指点柳岁余在内三位嫡传弟子,沛阿香要他们切记一点,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个气壮山河,例如学一学那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仙。但是除了柳岁余之外,其余两位嫡传,还有再传弟子七人,显然没有谁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无一人去往剑气长城砥砺体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乐意去剑气长城送死,道理很简单,连剑仙都会死,武夫在那边只会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有些则是自认走到了武道尽头,开始享福了,致力于传拳给马湖府雷公庙一脉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帮助师祖沛阿香开枝散叶,拳镇一洲。当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担任武将,需要为君主帝王帮着镇压、收拢一国武运,确实脱不开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这般处境。
很多时候,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收取了几位得意弟子,数年数十年的倾心栽培,传以拳法真意,可是随着时日推移,弟子们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点师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脉,师徒之间,也会渐行渐远。哪怕那些弟子在内心深处,依旧敬重师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对此小有遗憾,谈不上太多伤感失望。
自家马湖府雷公庙一脉,除了柳岁余已经独当一面,还有那个少年岁数的关门弟子,足可继承衣钵香火。
事实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实对方早就告诉过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钉钉的十境武夫,就别总瞪大眼睛瞧着这个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远更壮阔的风景去,穗山之巅,去爬一爬,剑气长城去瞅瞅,北俱芦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个门……
可惜那会儿的沛阿香,没有多想,当然也怪那个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话头一转,两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叹息复叹息,人生总是冷不丁的,来上那么一拳,不轻不重的,只是让人无力招架,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敛这份心思,笑道:“裴钱,不介意地方小的话,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养伤。”
这个自称落魄山“开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得”五次最强的远游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养伤,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发好奇那个宝瓶洲落魄山,传授裴钱拳法、帮忙打熬体魄的那个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宝瓶洲宋长镜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没有听过对方的名号。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师,相较于上五境修士,实在太少太少,比如邻居北俱芦洲,不过王赴愬、顾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经涉及一洲武运的流转去留,很难藏得太深。
问拳过后,沛阿香头疼的,就是那个女子剑仙谢松花了。
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一直沉默的裴钱终于开口道:“晚辈还有最后一拳,想要跟柳前辈请教。”
柳岁余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抵住太阳穴两侧,轻轻揉捏起来。
谢松花犹豫了一下,问道:“裴钱,真想好了?”
裴钱点点头,转身望向谢松花,裴钱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岁余则转头望向身后的师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让小姑娘在这儿多待几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让柳岁余不用太拘着辈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过沛阿香聚音成线,提醒弟子,“记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绝对不许伤及对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愿与那落魄山结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辈的本心。
柳岁余笑着答道:“哪里舍得。这样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钱向柳岁余抱拳说道:“晚辈知道,是我无礼了。与柳前辈……”
再望向沛阿香,“也与沛宗师道一声歉。”
柳岁余点头道:“那我们就互换一拳,你算给见面礼,我帮着马湖府雷公庙回礼。”
谢松花忍住笑,与俩孩子说道:“都学着点,你们裴姐姐,这才是大家风范。”
举形点头道:“我想学就能学,某人就难说了。”
朝暮轻轻扯了扯谢松花的袖子,颤声道:“师父,我有些怕。”
然后裴钱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奇怪动作,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拍额头。
在北俱芦洲狮子峰,李二拳下,陈平安是以六境跻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极具针对性,故而许多拳,不适宜打在一个六境武夫身上,却适合锤炼裴钱体魄。
也亏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脚小镇,帮着娘亲做买卖挣钱,一次都没见过裴钱的练拳路数,不然彻底肯定没了练拳的心思。
练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钱,如今李槐,其实如出一辙。
只不过李槐运气确实要比裴钱好些,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说跟李槐比学问比胆识,都有戏,唯独比拼出门踩狗屎,真没法比。
沛阿香突然问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么?”
既然拳意明了,再问对方拳招,就谈不上不合江湖规矩。
裴钱缓缓后撤,不断与柳岁余拉开距离,答道:“拳出落魄山,却不是师父传授给我,名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着点头,“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裴钱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