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七百五十四章 选址
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那边,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份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边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道三重楼,一层之差,悬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让十境气盛的陈平安只有招架之力,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场远游归乡,缓缓退出人身脉络的万里山河,以心声说道:“醒了?”
崔东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个大懒腰,“大师姐还在睡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陈平安点头轻声道:“她心弦紧绷太久了,先前乘船过河的时候,大睡一场,时间太短,还是远远不够。”
崔东山侧身而躺,“先生,此次归乡宝瓶洲途中,还有将来下宗选址桐叶洲,糟心事不会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抬起一只脚,悄然落地,缓缓道:“世道大抵还是那么个世道,讲理容易让人厌烦,学剑练拳所为何事,自然是为了让人耐心更好,从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变得拗着性子愿意听几句,从原本的只愿意听几句牢骚,变成愿意从头到尾听完。”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亲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会把握好分寸。”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出拳动作极慢,看得崔东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担心这个。”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灰心丧气,“老王八蛋丧心病狂,将我拘押软禁在了大渎祠庙里边好多年了,我费尽心思都脱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从担任庙祝的林守一那边,得到一道敕令,准许我离开祠庙。等我露面,才发现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涂,连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实除了个境界,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就根本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我失去了所有大骊王朝明里暗里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让我从从一洲形势的局内人,在收官阶段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又从半个落魄山局外人,变成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平安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也是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据先手优势,实则与大骊处处牵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时候我与大骊讲道理,大骊与我谈香火情,我与大骊谈是非,大骊与我说大局,那才麻烦。”
崔东山无奈道:“道理我懂,来见先生之前,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当先生说到那个万瑶宗的韩玉树,我就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能够让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业不管,也要决意与先生分出个生死,以此换取功劳,说明什么,说明韩玉树身后,最少站着一两位飞升境大修士,怕就怕连中土文庙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可以断定,在前些年里,老王八蛋分明是对此有所察觉的,却故意不与我说半句。”
“没事,这笔旧账,有的算,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不用着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就当是一场凶险万分的解谜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风城和正阳山不去动它,就是担心太早打草惊蛇,不然在最后一次远游前,按照当时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实已经有信心跟清风城掰手腕了。”
陈平安随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桩,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轻叩,微笑道:“从我和刘羡阳的本命瓷,到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主使,再到此次与韩玉树的狭路相逢,极有可能还要加上剑气长城的那场十三之战,都会是某一条脉络上分岔出来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罢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针对我,一个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儿,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看重,但是等我当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们不在乎了。”
崔东山神色古怪,探头探脑望向裴钱那边,好像是希望大师姐来捅马蜂窝。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刘羡阳已经跟清风城、正阳山卯上了?”
崔东山摇摇头,然后怯生生道:“是老厨子把整座狐国都给搬到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无奈道:“狐国之主沛湘是元婴境吧?那么好骗?清风城许氏安插在狐国的后手呢,隐患解决掉了?”
“当然不好骗,只是老厨子对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还厉害。”
崔东山使劲点头,“至于那个隐患,确实被我和老厨子联手摆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里边动了手脚。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那……”
说到这里,崔东山脸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个念头,封禁如封山,与自己为敌最难敌,既然自己不让自己说,那么不能说就干脆别说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东山别危难自己,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幕后人,我其实早就有了些猜测,多半与那韩玉树是差不多的根脚和路数,喜欢暗中操控一洲大势。宝瓶洲的剑道气运流转,就很奇怪,从风雷园李抟景,到风雪庙魏晋,可能还要加上个刘灞桥,当然还有我和刘羡阳,显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动手脚了,我早年与那清凉宗贺小凉的关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检姻缘簿子一般,是偷偷给人系了红绳,所以这件事,不难猜。七枚祖宗养剑葫,竟然有两枚流落在小小宝瓶洲,不奇怪吗?而且正阳山苏稼昔年悬佩的那枚,其来历也云山雾罩,我到时只需循着这条线索,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稍稍翻几页老黄历功劳簿,就足够让我接近真相。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刘羡阳去问剑之前,就已经悄悄下山云游别洲。”
崔东山竟是一咬牙,双指弯曲,竟是想要从神魂当中剐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关门紧锁的心念。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断了崔东山的那个危险动作,再一挥袖子,崔东山整个人立即后仰倒去,贴靠着椅子,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没有一把戒尺。”
崔东山吐出一口浊气,“学生没用。”
陈平安说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师傅的一点是什么吗?是阮师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还觉得收取弟子,就是师父传道给弟子,弟子安心练剑即可,不是为了一座门派与人吵架,或是抱团打架,能够人多势众。我觉得阮师傅这一点,最值得让人钦佩。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进门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顾祖师堂名誉,而是无需刻意计较那师徒名分,为此意气用事。说到底,修行还是个人事。落魄山上,我不会觉得裴钱必须像谁,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无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钱。这一点,你当年其实就早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行了,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崔东山侧过身,双手掌心相抵,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意态慵懒,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莲藕福地已经是上等福地的瓶颈了,财源滚滚,收益极大,虽然还远远比不得云窟福地,但是相较于七十二福地里边的其它上等福地,绝不会垫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头仙家经营了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无法与莲藕福地媲美。”
陈平安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不踏实,崔东山善解人意,赶紧递过去一部出自韦文龙之手的账本,“是我被关押在济渎祠庙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账本了。”
陈平安看过了莲藕福地如何跻身上等福地的来龙去脉,松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兼具,
只不过难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无妨,山上的人情往来,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计较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流逝。
福地之内,山水神灵,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宝,文武气运,仙家机缘,层出不穷,纷纷现世。
陈平安眼神熠熠,一边仔细翻看账簿,一边随口询问道:“大渎?是大骊为了让稚圭走水化龙?”
崔东山轻声道:“那条贯穿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名为齐渡。”
陈平安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点点头,神色平静,继续翻过书页,语气没有太多起伏,“记得当年李槐他们几个,人手都得了个字帖。不然我不会剑气长城那边,那么果断就与稚圭解契了。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价不小。”
崔东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获得一笔源源不断的水运馈赠,此后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稳坐钓鱼台,每天坐收红利,就算稚圭她不乐意给也得给。”
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诸多揪心事。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容易当,所以愈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离去,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之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惊人语。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已经相当相当的敬谢不敏了。”
先前黄衣芸在黄鹤矶那边,有问拳的架势。
黄衣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黄衣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以至于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桐叶洲止境武夫黄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生死。不单单是旁人凑热闹不嫌风波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黄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顺着话题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观者,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个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又隔了几天,又多了个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