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七百五十五章 做客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
师父这是嘛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这到底是有意显摆身份,还是故意露怯与人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好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个在白龙洞辈分极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将来跻身上五境,虽说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只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误会,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一个白龙洞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
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是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头衔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大体上都是称心如意的,吴殳嫡传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这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露面机会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马麟士这个小惹祸精,招惹到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这会儿芦鹰之所以耐心极好,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会仗着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让芦鹰颇为上心。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那个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一对父女,仙人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只要不是远道而来的别洲修士,芦鹰对自家桐叶洲的本土修士,真没几个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分量足够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无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
芦鹰第一次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老元婴嘀咕一句,这些个狗日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那句嘀咕言语,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那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几句,晃荡回住处后,让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片刻之后,一瞬间跌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芦鹰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与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桩泼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
陈隐,陈平安。
当时邵渊然就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勾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围而不攻,能够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让芦鹰比发誓保密更管用了,因为邵渊然说此人,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
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稳,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那边,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那边,一个发髻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她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啊?”
芦鹰不敢摇头晃脑幅度过大,只敢稍稍摇头,一个六亲不认的山泽野修,好像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的开山老祖师,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黄衣芸通风报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时候拉上叶芸芸,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桩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