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与青衫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指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曳,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
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做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与访客们言语,作为晚辈,没啥可送,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吧。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一位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
她还拿出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那种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在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神色木讷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需赶赴蛮荒战场,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的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没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给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反过来被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在文庙附近发生。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颗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嘛呢嘛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
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