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八百七十一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在横波府那边当差几年,攒了好多的雪花钱,红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颗,从面容丑陋渗人的老妪模样,重新变成年轻女子容貌,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
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刘重润,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螯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鬼修没少骂个账房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花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给了长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份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横波府那边,里边好看的娘们婆姨多了去,一个个胸脯大腚儿圆的,再不挑嘴,也荤素不忌到你头上吧,要不是实在没人愿意来这边当差打杂,瞧瞧,就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你吓活,我不得收你钱?你咋个还有脸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过是拖延几天发放,还好意思我闹别扭,你是讨债鬼啊?”
红酥不敢还嘴。
马老爷说话是一贯不那么好听的。
不过毕竟是自家老爷嘛。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是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都出入无碍,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身份认可,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被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都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脚上的那双草鞋,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少女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开始很拘谨,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的如何厉害。
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给说蒙了,面面相觑。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到最后,只要出门在外,甚至觉得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马笃宜对顾璨,一样是有些心生亲近的,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马笃宜在自己院子那边荡秋千。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边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