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九百零七章 浩荡百川流
崔东山晃着袖子,大步走入屋内,坐在女冠马宣徽对面,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号满月的吕碧笼。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档记载,护国真人吕碧笼,她算是半个谱牒修士出身,曾经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道观内修行,因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个元婴境,她才开始外出云游,路过虞氏王朝京城时,见那积翠观是个道气浓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脚,得了个朝廷颁发的道牒,依旧不愿显露境界,等到乱世来临,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虞氏国祚断绝,才违背本心,主动放弃一贯的清净修行,勉强算是大隐隐于朝,当了护国真人。
至于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观,当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虞氏藩属小国的礼部档案和地方县志,确实都有明确记载,即便那座小道观早就毁在战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会有个女冠,名为“吕碧笼”。
女子国师倍感不适,只是有那个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场,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神色。
一个能够肆意调侃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少年郎”,岂是她一个小小元婴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东山一开口就让吕碧笼道心震颤,“听我家先生说,你其实出身三山福地万瑶宗,是那仙人韩玉树安插在此的一颗棋子?”
“这会儿是不是还心存侥幸,想着到了我们天目书院那边,韩玉树会为你斡旋一二?比如韩宗主会授意他女儿韩玉树,暗中通过虞氏老皇帝,或是继任新君,找理由为你开脱,好在书院那边减轻罪责,最好是能够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护国真人的身份,争取保留一个积翠观观主的头衔,用你的私房钱,舍了自家嫁妆不要,再耗费个两三百年道行,也要大办几场周天大醮,好将功补过?”
“是不是想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说吧,你在万瑶宗金玉谱牒上边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们天目书院当傻子,我很忙的,没那闲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
听到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一个“我们天目书院”。
这个“吕碧笼”,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够,对那吕碧笼的心境起伏,洞若观火,便以心声问道:“是你瞎猜的?”
崔东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贪功,是先生的猜测。我哪里想到这个冒用‘吕碧笼’身份的娘们,会这么不经骗,不打自招了。”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还是与这位老真人告知一个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与韩玉树在太平山旧址那边,有过一场各不留手的凶险斗法,韩玉树杀手锏尽出,符箓和阵法造诣极高,先生再联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阵法,就有了个猜测。以万瑶宗擅长当缩头乌龟的行事风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创建下宗了,肯定会有吕碧笼这样的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总而言之,在先生那边,这就是一条很浅显的脉络。”
梁爽捻须而笑,“陈小道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随贫道当个‘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于陈平安跟韩玉树的那场斗法,梁爽听过就算,何况崔东山最后那句“很忙,没有闲工夫”,本就是故意对自己说的。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福运深厚、极有宿缘的年轻女冠,有无机会,挖墙脚撬去仙都山,反正这个马宣徽是要留在桐叶洲的,极有可能会被梁爽留在梁国某个道观,那么在自家宗门当个记名客卿,不过分。
事实上,女冠马宣徽,说是嫡传,并不严格,其实她只是梁国真人“梁濠”的记名弟子,却非真正能够继承梁爽衣钵的那个人。
故而与弟子马宣徽,缘来即师徒,缘散则别脉。
梁爽这一道脉,只在浩然山巅才知道些内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实在是收徒的门槛太高,而且有条祖训不可违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传,传一得一。”
这就意味着梁爽这一脉道统,历来都是一脉单传,师无二徒。
在这之外,又有一份极为隐蔽的玄之又玄,事实上梁爽寻找传道恩师的转世之人多年矣。
简单说来,自从第一代祖师开山,立起道脉法统,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条传承将近万年的悠久道统,就像从头到尾只有师徒两人,只是互换师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个野心勃勃的万瑶宗韩玉树,该不会已经被陈小道友给那个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笼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劲抖了抖手腕。
呦,烫手。
虽然演算不出一个确切答案,那韩玉树依旧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有了个板上钉钉的真相。
几千年的山居道龄,又没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头我就与小赵打声招呼,帮我放出风声去,就说韩玉树曾经活蹦乱跳的,有幸与老天师梁爽论道一场。”
如此一来,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过他梁爽这一关了。
崔东山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就不用欠这个人情。
崔东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点,咄咄怪事。
那个化名吕碧笼的万瑶宗谱牒女修,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天目书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她猜测眼前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听他的口气,极有可能是那位刚刚跨洲赴任的年轻副山长,温煜。
梁爽扫了一眼,却知道崔东山在捣鼓什么,是一个围棋定式,以变化众多著称于世,故而被誉为“大斜千变,万言难尽”。
山下的国手棋待诏,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经对此都极为推崇,但是后来却被白帝城郑居中和绣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云谱之一,郑居中唯一中盘劣势极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开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阶段,棋差一着,最终输了半目。以至于如今的棋坛名家,几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觉得崔东山是在炫耀什么,毕竟天下棋手能够与郑居中下出这么一局棋,兴许能够沾沾自喜一辈子,可是对满盘占优却功亏一篑的绣虎而言,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耻辱。可崔东山此刻为何如此作为,老真人没兴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当年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借剑白也,这位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等于放弃了跻身十四境。
崔东山冷不丁问道:“你愿不愿意脱离万瑶宗?从此就只是当个与三山福地‘无缘无故’的吕碧笼?”
女子惨然一笑。
宗主韩玉树何等枭雄心性,以铁腕治理一座福地,岂会容忍一个祖师堂谱牒修士的背叛。她敢这么做,只会死路一条。
所以她已经有了决定,既然身份败露,肯定还会牵连万瑶宗被文庙问责,那么韩玉树就注定没办法帮助她脱困了,只会尽量与她撇清关系。所以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去天目书院,被盘查,被书院山长刨根问底,被关禁闭,说不定还会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年轻,是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当是闭关修道了,不过是从这洛京积翠观换了个地方。
这也是韩玉树让她早早离开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两百年之内,在桐叶洲这个虞氏王朝的积翠观,打破元婴瓶颈,在这期间,韩玉树除了传授一两种极其上乘的道法秘诀,肯定还会暗中为她倾斜大量的天材地宝和神仙钱。
到时候,吕碧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下宗,使得韩玉树坐拥三座宗门。
崔东山微笑道:“在剑气长城,或是北边的宝瓶洲,像你这样的临阵退缩,可是要被斩立决的。”
“你要是觉得书院知晓此事后,就只是将你关个百来年光阴,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庙秋后算账的力道了,尤其是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地仙,罪责最大,所以听我一句劝,离开积翠观之前,赶紧多敬几炷香,看看能不能请来道祖保佑,亲自替你与文庙求情。不然你会被关到死的,别说是跻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为了仙人,又如何?”
“对了,别忘记一事,如今五溪书院的山长,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周密,他的脾气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长,也不会在功德林闭门思过,文庙甚至都不敢让他去天目书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叶宗不挪窝了,届时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长共同议事,周山长听说了你的丰功伟业,你觉得会不会帮你说好话?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就算失心疯了,也要保下你,你觉得周山长会不会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女冠,又见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眼神坚毅,信誓旦旦道:“我温煜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不在天目书院的山长和当学宫司业的先生那边,不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不把你关到白发苍苍,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姓吕。”
老真人喟叹一声,“积翠观的茶水真心不错,不能白喝,那贫道也提醒满月道友一句好了,离开积翠观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带几百本书籍,被幽禁后聊以解闷,再随身携带一把镜子,做个伴儿,美人白发镜先知。”
女冠惨无人色,蓦然转头,先双手掐道诀,再祭出一件秘宝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门封山屏障术法,这才颤声道:“晚辈知错了,梁天师救我!”
梁爽哑然失笑,摇摇头,“满月道友,哪有你这样的病急乱投医,贫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这位才是。”
崔东山笑道:“韩玉树在她身上设置了一道宗门禁制,韩玉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这位满月道友,还是会当场变成个道心崩碎成一滩烂泥的白痴。所以先关门,再找梁老哥救命,说明她还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开始自报名号,“我真名龙宫,是万瑶宗祖师堂嫡传弟子,恩师早已仙逝,我们这一法脉,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位资质寻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结丹都是奢望,一些个资质好的,早就转投别脉了。”
崔东山忍俊不禁,“龙宫?竟然取了个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这辈子投胎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来的?”
梁爽神色冷漠,对那万瑶宗和韩玉树,厌恶至极。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风水极佳的三山福地,被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那个身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闲,也不管管?
一场大战,就像筛子,将桐叶洲所有人心都给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门跟供奉、嫡传之间,人心背离,勾心斗角,宗门跟藩属门派之间,尚且貌合神离,分账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山头和仙师,与他人,与这天地,岂会“同道”?就只是像一场厮杀,输赢多寡,结果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