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我知道你是谁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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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禁书,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