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对于掌律长命的这个说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视线,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敛说的那个道理,以及对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释。
近看风景不壮观,人与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还好说,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门远游去了,我们所有人,山里山外,谁都别不把掌律长命不当一山掌律。
故而某种意义上,长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过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开始琢磨起一个问题了,这个长命,该不会是喜欢陈平安了吧?
不曾想长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温婉软糯,单独以心声与沛湘说道:“我喜不喜欢陈平安,跟沛湘道友有关系吗?”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会不会被对方记恨,记账?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这个传统?
陈平安回过神,收敛思绪,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用心声聊到我了?”
原来方才陈平安心湖涟漪阵阵,一阵叮咚作响,却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声音,宛如一场鱼儿咬钩后的遛鱼。
鱼钩即是名字,咬饵的便是与之相关的修士言语,那么陈平安只要提起鱼竿,就可以看到那条鱼的真身,或者说是一串文字。
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是身边两位,掌律长命和狐国沛湘,竟然都极为难得对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陈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句。
长命身体前倾,再转头望向狐国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觉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欢公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对吧?”
沛湘连忙点头称是。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笑道:“谁说不是呢。”
沛湘满心苦涩,自己又能解释什么。
毕竟按照朱敛所说的那个道理,循着那条脉络稍加推衍几分,沛湘就可以轻松得出一个更直观的惊人结论。
陈平安在家,掌律长命就退居幕后,隐而不显,掌律一职形同虚设。
但是等到陈平安远游,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们陈山主何等老辣,就觉得掌律长命跟沛湘之间气氛不对,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因为暂时境界不够,外人言语显化为自身文字,支撑不起太久,故而先前两条鱼儿宛如已经脱钩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鱼,陈平安便恍然大悟,她们原来是聊这个,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有谁谁能让裴钱心生敬畏?确实就只有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这个看法没错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击,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复杂,山主大人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霎时间满脸涨红,今夜只是喝茶,却如饮醇酒,恰似来时路上风景,一树桃花倚东风,脸颊浅红转深红。
亏得陈山主临时起意,想到了一事,确实还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转头跟沛湘聊到了一桩狐国秘事,但是陈平安没有直说缘由,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丘卿和罗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们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资质好的,或是诞生时类似有某些异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缘深厚的。沛湘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一一照实回答,只是看着那个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状的陈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时候山主都会给人看相算命测八字了?
掌律长命以心声解释说道:“沛湘。有些事情,与你所想的,其实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声答道:“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掌律长命微笑道:“那就好,发誓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沛湘背脊发寒,还不如自己发个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离着这位掌律远远的,就当是求个没有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只要对这位掌律祖师敬而远之,想来还是好相处的。何况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尽量待在狐国嘛。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狐国之主,在霁色峰祖师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这个当掌律的,总不能想着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刘羡阳和顾璨,你们都不用跟着,谢狗也不用,至多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返回狐国。”
刹那之间,青色身形化作数十道凝练若丝线的剑光,拔地而起,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最终在天幕处与那副已经无需继续观道的符箓分身重叠为一,低头朝人间定睛一看,身形倾斜一线坠向大地山河,期间青影与剑光聚散不定。
等到陈平安飘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现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无人之境,道上凭空多出一个人,路上行人却浑然不觉。
来到满街高楼红袖招、脂粉气比酒香更浓的两人身后,陈平安啧啧笑道:“胆子都这么小,喝个花酒而已。”
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边刘羡阳抬了抬下巴,“我是无所谓,某人三条腿都怂了。”
瞧见陈平安,刘羡阳眼睛一亮,霎时间就豪气干云起来,事后被追究起来,摆出顾璨估计是不顶事的,但是不还有在这类事上有口皆碑的陈平安嘛,刘羡阳先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再拽过陈平安,一手环住一个这些自称胆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顾璨花钱请客,陈平安作陪,可怜我刘某人一身正气,今儿算是栽了,被俩损友强拉硬拽,威胁我不喝酒就当不成朋友,实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头的顾璨,看了眼下场一般的陈平安,陈平安使了个眼色,急什么,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胆都不敢进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俩朋友“拽”到了“酒楼”门口,刘羡阳却是越走越慢,停下脚步,一跺脚,松开手,转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怜的。
陈平安笑着跟上,顾璨健步如飞,跃起就是一脚,踹在刘羡阳屁股上,笑骂道:“就你这怂样,还跟我装不装大爷了!”
刘羡阳身形踉跄,拍了拍屁股,转过头,朝双手笼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开口辩解什么,陈平安就已经使劲点头,“对对对,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虑,早进去了,看似倚红偎翠不醉不休,满身正气端坐花丛中,实则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来,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诉自己一句,毕竟来过。”
顾璨故作惊讶道:“不能够吧,刘大爷不得过个夜?”
刘羡阳早已转身大步前行,抬起双手,竖起两根中指。
陈平安憋着笑,与身边顾璨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刘羡阳转过头,骂骂咧咧,“咋个走得这么慢,陈闷葫芦,小鼻涕虫,你们怎么不用三条腿走路?”
昔年同乡却不同龄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经心中所想,终究他们还是如当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