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人间半部书
结果柳赤诚发现陈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门、师传和祖师事迹。
陈平安亲自领着一众客人到了朱敛的宅院,已经备好了酒水。
他们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院内拼了两张桌子靠在一起,摆好了长凳。
“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着介绍道:“至于桌上酒水,是自家铺子酿造的哑巴湖酒。”
因为要待客,就没有带上金扁担和绿竹杖,原本演练了好几种自报身份路数的小米粒,比如粗声粗气学那江湖好汉拱手抱拳之类的,只是临了,小米粒还是怯场了,只是轻声道:“见过诸位仙师。”
除了柳赤诚知晓周米粒的真实身份,其余别洲仙师都是忙不迭还礼,生怕失了礼数,将那个“小姑娘”尊称为周供奉。
至于桌上酒水,听说过,怎么可能没听说过,这可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哑巴湖酒!
受宠若惊的众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么一尝,再回味一番,不用说了,必须名不虚传啊!
小米粒挠挠脸,好大阵仗,有些羞赧,不过坐在好人山主身边,她总是啥都不怵的。
方才看着那个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落座,众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能够跟陈隐官同坐一条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门,护山供奉当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确实地位超然,可要说在这种公开场合,与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陈平安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
这拨人又不熟,只是柳赤诚的朋友,还不至于让小米粒这么待客。
小米粒抬着头,皱着两条疏淡的眉头,挠挠脸,这样好么?
陈平安笑了笑,只得点点头,待客一事,你官最大。
小米粒这才咧嘴一笑,开始给大家分发瓜子。
把一些没意义的言语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种修行了。
柳赤诚唏嘘不已,哪里能够想象,当年那么个好似闷葫芦的质朴少年,都变得如此人情达练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道岁月,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
陈平安到底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这边,所幸不用柳赤诚开口,就有人主动开口询问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个在大门口那边探头探脑的青衣小童,起先瞧见院内好像没有《路人集》上边的老神仙,只是听着里边的闲聊,惊骇发现竟然躲着个白帝城柳阁主,陈灵均一溜烟就跑路了,柳道醇在这本册子上边,其实名次比较靠前,照理说柳阁主才是玉璞境,不该有此荣幸,可问题在于此人是那位斩龙之人的嫡传弟子,那么玉璞境不得当个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与陈清流沾边的,别说嫡传弟子,就是徒子徒孙,陈灵均都要一见面就躲得远远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诚当然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虽然行事古怪,也没当回事。
可如果柳阁主知晓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经喊自己师兄为“世侄”,而且师兄又没有说什么……
估计柳赤诚的一颗道心就要摇摇欲坠了。
柳赤诚单独留下,给出了那袋子钱。
其实陈平安就在等这个。
因为谢狗先前提过此物,说看不穿里边是什么。
谢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郑居中的手笔无疑了。
进了厢房,陈平安当面打开钱袋子,并非预料之中的金精铜钱,而是市井流通的铜钱,最普通的那种山下钱币,品相好坏,材质优劣,都有。
分别是浩然历史上某些王朝,于开国元年铸造的铜钱和王朝末年的年号钱,一首一尾,如同终始。
柳赤诚看着那堆锈迹斑斑的老旧铜钱,信心满满的柳阁主,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柳赤诚下意识就是澄清事实,“陈山主,确是师兄送给我的,我都没有打开一次,觉着礼重才送出手的,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我就将琉璃阁搬出白帝城!”
这可比柳赤诚发任何歹毒誓言都诚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郑先生送给你的,再故意让你转赠给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柳赤诚松了口气,好奇问道:“师兄此举,意在何为?”
陈平安说道:“听没听过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柳赤诚愈发疑惑不解,当然听说过,只是跟师兄让我这个小师弟转赠铜钱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诚依旧是一头雾水,先首,先手?
只是与那善、恶和孝、淫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手腕一拧,拿出旱烟杆,娴熟放入些朱敛亲手晒制的烟草,笑着解释道:“事有始终,有个‘首先’,才有后来。跟围棋是差不多的道理,这些各朝开国元年的铸造铜钱,占据半数份额,就是郑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钱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后来的成就,不管高与低,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曾经的不显眼处人与事。而这些王朝末年钱,就是再对我敲打一番,让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从中盘熬到了到了收官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要想善始善终,就要明白一个‘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粗浅道理,剩余半数铜钱,就是此理。”
柳赤诚使劲点头,师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陈平安笑道:“此外还涉及一家务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柳赤诚可不跟陈平安客气,立即截住话头,“感兴趣,怎么不感兴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曾以一叶飘落,来提醒我,其实福地‘井口’旧址依旧,可与大泉王朝蜃景城衔接。”
柳赤诚再不言语,果然是些不感兴趣的内容。
陈平安却是另有心思。
裴钱曾经说过,她当年在那口水井旁,亲眼见到老道士伸手从天上抓下一轮大日。
裴钱裴钱,当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财迷一个,给自己取名为钱。
柳赤诚本想拉家常几句,却看到陈平安眯眼沉思状,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
上山采药,偶遇暴雨,溪涧水面暴涨。这才有了道士吴镝与那女鬼自称一句的“年少曾学登山法”。
那是一门不见任何记载的吐纳术。说粗浅也粗浅,说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讲究食色性也的,人只需懂得节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节欲的心斋法,佛门也有用来持戒的带刀睡,两教诸多法门、清规戒律,终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欲治心,就绕不过七情六欲,而欲,就绕不过男女情欲,火宅炎炎,情欲如火,如何调伏此心此情此欲,当然就是一道大关隘。之前陈平安曾与于玄话说一半,说自己参考过佛家学说,结果走不通,就在于陈平安早就发现自己好像对于男女之事,床笫之欢,并非出于本能,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有情而寡欲”或是“欲由有情生”的境地,简单来说,就是陈平安作为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对常理而言,属于本末倒置了。然后陈平安当年独守剑气长城,反正闲来无事,就开始仔细复盘,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门吐纳法使然!
陈平安再猜测,只是一种猜测,极有可能,从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该从某张赌桌上离开了,因为失去了继续押注的资格,凭此换来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