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19章 份量
眷梦离开后,屋内再无他人,皇帝把景馥的手塞回被子里,环视四周,无声叹息。
“竟然是这里。”
这座离御兽园最近的宫殿当初还是特意为了沐予建的。沐予生前也爱跑马,只是碍于宫规不好常去,他就在御兽园旁边建了这座殿宇,让她每次来时能玩得尽兴。如今,这座宫殿便成了一个“忌讳”,久不住人。
这些年,知道往事的旧人死的死,放的放,因此今日景馥坠马后,不知内情的侍卫宫女们害怕景馥伤了骨头不敢挪动,便将景馥暂时安置在此。虽是无心之举,却着实令他神伤。
皇帝站起身来,踱步到那张古朴的书桌前,停住了脚步。
皇帝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书桌下方的抽屉把手上,微微用力一拉,陈旧的书桌发出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他稍作停顿,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般,然后才开始用力拉动抽屉。由于长时间未被使用,抽屉与轨道之间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惊扰。
终于,抽屉被完全拉出,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皇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抽屉内部。在一堆泛黄的纸张和褪色的墨宝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这个盒子看上去年代久远,木质表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显得黯淡无光。皇帝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其拿起,试图打开盒子,但木盒上的卡扣却异常生涩,无论怎样使劲儿都无法轻易开启。
皇帝眉头微皱,再次加大力气尝试。经过几次努力之后,只听见“咔嗒”一声脆响,卡扣终于松动了。盖子缓缓掀开,皇帝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支样式简单的小马鞭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支马鞭通体呈棕色,手柄的样式朴实无华,只有那系着的一根鲜艳红绳还算醒目。皇帝眼神变得温柔而哀伤。他轻轻抚摸着马鞭,仿佛看到了曾经和爱人一起制作它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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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镶了!”叶沐予赌气地将鸽子蛋大的宝石扔地远远的。
皇帝笑着把宝石捡回来捻在手里把玩:“朕早就说了,不先做个凹槽,这么大的东西如何能贴在你那根细把儿上不掉下来?”
叶沐予狠狠瞪了他一眼,娇俏动人:“你再笑?”
“好好好,我不笑了。要我说,还不知肚里是男是女,干脆就不要放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上面,现在这样就很好。”皇帝从她手中抽出这根由二人共同制作的小马鞭:“等他生下来,我们一年给他做一个,朕和你亲自教他骑马,如何?”
叶沐予靠在皇帝怀里,微微歪头畅想未来:“等他再大一点可以出宫,就让大哥带他去山上骑马。当初我的骑射也是大哥教的,就在京郊的那片山林,我们从最高的地方径直往下冲,像下面有敌人一样大喊——”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一开始我还有些怕,但看到时景被吓得又哭又骂,我就一点都不怕了。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不玩这个就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和大哥骑一次马呢?”
叶沐予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自己也知道,做了皇后之后再像那样去玩,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了。
皇帝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可他也无法给出太确切的承诺,只好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岔开话题:“我们来给孩子选个名字吧。”
叶沐予下意识地摸了摸已经显怀的肚子:“如果是男孩,就用骥字如何?不求他如何聪明,只希望他一辈子平安康健,最好壮得像匹小马驹一样。嗯,但也不要太壮了,太壮穿衣服有点丑。”
皇帝无语地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你我的孩子,再丑能丑到哪儿去?”
“我还没说完呢!”叶沐予横他一眼,认真地继续道:“如果是女孩,就用‘初露’二字,和除虏同音,希望她降生之日,大哥能驱除鞑虏,平安归来。”
皇帝若有所思:“花明剑佩星初没,柳拂旌旗露未乾,是个好名字。若是公主就选这个,但若是皇子,朕还是更喜欢这个‘冀’字。”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选的字:“冀蒙昭佑,广赐休祥,朕希望他能受上苍保佑,无病无灾,更希望他能承接朕的冀望,沐予,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他在“冀望”二字上加了重音,叶沐予又怎能不明白,但她并未欣喜若狂——欣喜有之,担忧更多:“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臣妾自入宫便久沐皇恩,如今又被册为皇后,若陛下再立我儿为太子,六宫怨怼,烈火烹油,对我对他都未必是好事。”
那时的皇帝无比自信:“有废后这个前车之鉴,还有谁敢!朕一定会护好你和孩子。”
他将叶沐予揽入怀中,轻声道:“你都不知道,你和孩子被废后下毒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大抵人的心都是偏的,从前她也害过许多人,但让我想直接提剑斩了她,这还是第一次。那时我真的以为要放弃我们期盼已久的孩子,没想到他竟然挺过来了。”
叶沐予想到之前郭皇后的毒杀,心有余悸地护着鼓起的小腹:“都是张太医的功劳。”
“不管怎样,它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皇帝将手覆在妻子手上:“朕有预感,这里一定是个男孩,是一个可以承继祖宗基业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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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爷?”
怯怯的呼唤把皇帝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收好那份怅然若失:“景馥已经醒了啊,腿还疼吗?”
景馥扶着门框,摇了摇头:“不疼了,是孙女不孝,劳烦皇爷爷费心。”
“不,你很懂事,不孝的另有其人。”皇帝面上和蔼,心里却给二皇子和宋侧妃狠狠记了一笔——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孙女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澄澈无心机,当然,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心机叵测,而是她身上雕琢的痕迹过重。雕琢她的人是谁,又因为什么而把她往这个方向雕琢,皇帝心里一清二楚,但他再如何心狠,也无法把心里的不满迁怒到景馥身上。
如果只是简单的装模作样,皇帝自然懒得理睬,但他看得出来,景馥是真的将那个标准奉为圭臬,时时照做。如果澄澈是一个面具,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面具嵌在了自己的魂魄里。倘若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那是面具又何妨呢?
连成年人都极难做到的事,这孩子却仅凭自己的孝心就做到了,正因如此,利用她这份孝心的人就显得更为卑劣。
“皇爷爷,今日的事是景馥自己不小心,您可不可以不要怪罪那些陪我练马的人,也不要因为这个不许我学骑马?”
皇帝没想到她道歉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才道:“景馥很喜欢骑马?”
景馥点了点头,小声却坚定道:“喜欢。”
“好,那朕答应你,以后没人可以越过皇爷爷不许你骑马。”皇帝走到景馥面前,俯身在她头上摸了摸:“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景馥茫然地眨着眼睛。
“既然因为喜欢决定了要学,就一定要坚持下去。”皇帝严肃道:“在朕这里,断没有因为一时磕了碰了就轻言放弃的道理,这点你做的很好,比你明玦叔叔要强。”
景馥眼中泛起光亮,像一株恹恹的小苗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嗯!”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心下叹息,不愿再从刚恢复一点精神的景馥口中问清坠马真相:“朕已经传话给你父王,让你在宫里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回王府。这座宫殿废弃多年不能过夜,一会儿肖漱会过来接你。朕还有朝政处理,就先走了。”
景馥在听见“回王府”三个字时肩膀微微瑟缩,皇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故意装作没发现,缓步离开。
“皇爷爷!”
意料之中的呼唤令皇帝停下了脚步,可等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问题:“皇爷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景馥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昨夜从母亲那里偷听的一切都在重塑这个小郡主的世界。为什么母亲心里会有那么多的恨和不甘?她恨舅舅、恨父王、更恨皇爷爷,而且这种恨并不止于语言的发泄,更落实到了行动上。
她根本不敢再次回忆昨夜的惊险,当时自己的反应与其说机智,不如说全凭本能——没有逞强地继续听下去,以最快的速度擦干眼泪,脱下鞋子踮脚重新跑回院门口,穿好鞋后故意提前发出声音告诉里面的人自己的到来。果不其然,这次进去的景象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就好像自己偷听到的都只是一场幻梦。可惜的是,事关谋逆,景馥没有自欺欺人的资格。
她心如乱麻,不知道该和谁说,更不敢在父母面前暴露自己的异样,所以天一亮就直奔皇宫,想出了用自残来拖延时间的办法——母亲施行计划的前提是中秋国宴由父王主持,如果自己摔得非常严重,严重到快要没命的程度,父王会不会放弃操办宴席呢?
景馥当时摔得非常果敢,但到底低估了宫人对自己的紧张程度。基本在她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小腿的疼痛时,一大群宫人侍卫就冲了上来,又是抬人又是牵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被安置在了这里——仅仅是擦伤,她连腿都没断。
不可能再摔一次了,甚至这次做得都透着刻意,景馥只能暗暗祈祷皇爷爷会因为自己的年龄忽视这些异样。没错,虽然告诉皇爷爷是解决问题的最快途径,可是这条途径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三叔的音容笑貌在景馥脑海中不断翻腾,提醒着她:面前这个对她一直慈祥宠溺的老人,终究是个可以斩钉截铁处死亲子的皇帝!亲子尚且如此,何况母亲只是他儿子的一位侧妃!如果让他知道了母亲的计划和心中的怨怼
母亲一定会死!
此时此刻,景馥无比迫切地想要确认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想知道,如果自己提前将实情告知,皇帝会不会顾及她转而留母亲一命?还是真如母亲所说,自己在皇爷爷眼里只是一个拿来消遣逗趣的、可有可无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