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十三章
与刘老静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荒木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抬眼打量刘老静几眼。他忽然感到,再谈下去不会占到便宜。站起身来道:“刘老板既然这样不配合,我只好告辞!”
说罢匆匆离去。
刘老静恨恨地看着荒木的背影,把水烟袋重重地墩在桌子上。他忽然很后悔,不该和这个日本人有那么深的商业关系,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一提到刘萍,荒木显然有些心虚,这更证明了刘老静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可是,他能拿金娜换回刘萍吗?
没等刘老静从苦恼中挣脱出来,新的麻烦又找到他的头上。荒木前脚刚走,翠花书院的老鸨宋礼堂又找上门来。他说金娜前夜逃走了,请刘老静帮助寻找一下。刘老静知道这也是个捋着须子就上的家伙,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气味儿。
“宋先生,以前也发生过妓女逃跑的事情吧?”
刘老静不动声色地问。
“发生过呀!”
宋礼堂不知就里,愣愣地看着刘老静。
“可你从来没到我这里找过呀!为啥金娜不见了,就找到我这里呢?宋先生不会是看人下菜碟吧?”
宋礼堂这才察觉上了当,有些语无伦次:“呃……刘老板不要误会,我绝没的怀疑刘老板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刘老板算得上海平县东头跺脚,西头乱颤的人物。有个想法请刘老板帮我宣扬一下。以前有几个人想要为金娜赎身,我都没同意。金娜是棵摇钱树,你是知道的,不说靠她撑起半边天也差不多……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愿意为她赎身的,交钱我就放人……”
“噢?”
这着实出乎刘老静的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了宋礼堂。金娜是棵摇钱树不假,可随着她的名声大噪,也成了惹祸根苗。特别是这些日子,金娜的生意更见红火。先是刘萍上门要包金娜的钟点,女人包金娜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但刘萍的酬金的确诱人,比有钱的嫖客还大方,谁能拒绝这大风刮来的钞票呢?金娜回来以后,出于好奇,宋礼堂问她陪的什么人?金娜笑了笑,说给你挣钱就行了呗,问那么多干啥?此后,金娜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扫往日无忧无虑的快乐,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显然是有了心事。这一切瞒不过宋礼堂的眼睛,他一眼便看穿,金娜害了相思病,这肯定是与刘萍包她的事情有关。宋礼堂一直想找刘萍问个究竟,可再也看不到刘萍的影子。妓女相中某个嫖客,只要嫖客愿出大价钱为她赎身,宋礼堂是愿意成交的。只要再花上一小部分钱,就能买回一个更年轻漂亮的,是非常划算的买卖。但金娜不同一般的妓女,卖出去了再想买回比得上她的,难上加难。因此宋礼堂从未动过卖金娜的念头。前天晚上,荒木气势汹汹地来找金娜,结果大打出手,还打死了一名外国传教士,金娜乱中逃跑。宋礼堂向警察分驻所报了案,人家不由分说,说你扰乱社会治安,先罚款二十块大洋,此后还说不定有啥麻烦呢!宋礼堂深知荒木的势力,没敢说是荒木所为,只说是嫖客争风吃醋互相打起来了,金娜受到惊吓逃跑。现在,金娜就是棵金树,宋礼堂也不敢留她了。妓女逃跑,很少有留在城里的,留下的就是奔相好的去了。他之所以来找刘老静,一是知道刘老静过去和金娜关系非比寻常,他这里是可以藏身的;另外,也想找刘萍打听一下,上次金娜陪的是什么人,让她一下子就陷入情网之中?金娜十有八九就是找这个人去了。
刘老静从宋礼堂的态度中断定,他没有说谎,这回他是想卖掉金娜了。出了人命案,金娜是重要的证人,警察也会找她的。刘老静还想了解更多的情况,问道:“宋先生想要什么价儿?”
宋礼堂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五千大洋!按说为金娜这样的妓女赎身,这个要价虽然不算低,也是可以接受的。刘老静轻轻地点点头,意思是明白了,接着就不紧不慢地吸上了水烟袋。宋礼堂可坐不住,问道:“刘老板,这只是要价,真有人要,价钱还可以商量。”
这么急,看来是动真格的了。“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多谢刘老板帮忙!”
“先别谢我。金娜人在哪儿还不知道,说这些有啥用?”
“我这不是先放出个风来,说不定有人愿意花钱呢。”
“哦。”
刘老静点点头,闹了半天,他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以为我愿意为金娜赎身呢。时光要是退回几年,刘老静倒是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用他的话说,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身为海平县商会会长,名重一方,为一个妓女赎身,有失身份。
宋礼堂从怀中掏出一张奉天官银号的银票,交给刘老静:“这点钱不成敬意,望刘老板收下……”
刘老静一惊,自己又错看他了!看来他是真想让自己帮忙,给金娜找个主儿了。刘老静没有接银票,看着宋礼堂:“看起来宋先生有目标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才好决定咋办。”
宋礼堂把前几天刘萍包下金娜,和金娜回来以后的表现讲了一遍,刘老静心中一动。那两天金娜一直和赖传久在一起,难道,金娜心中就在这两天里种下了情爱的种子?真是这样,顺水推舟,既帮助了金娜,也成全了一段姻缘……不过,这完全可能是金娜的单相思。赖传久来自南洋,谁知道他有没有订亲,有没有婚配?从刘萍的事情看,他好像还没有订亲。就算是这样,他能看上一个妓女吗?他的父母能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人家那是啥出身,啥教养?再说,中间还插着一个琉璃琐,那丫头对赖传久也有点意思,虽说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架不住成天在一起,日久生情啊……看看刘老静皱眉凝神,半响无语,宋礼堂以为他怀疑自己的诚意,说:“刘老板,这个金娜再能挣钱,我也不敢留她了。她要是安分守已地做下去也行,可她这些日子就像是着了魔,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儿。长此下去,我的翠花书院非关门不可!得,我就这一锤子买卖,谁相中谁带走,我眉头都不会皱一皱的……”
刘老静打断他:“你小点声儿!日本人也到处找金娜呢,这是四门贴告示的事吗?宋先生,这事儿你找我就对了,我刘老静一定帮你的忙,可以了吧?”
宋礼堂就差没给刘老静下跪,千恩万谢地走了。
刘老静来到金娜的住处,把荒木和宋礼堂来过的事情告诉了她。金娜听说荒木来找她,并不以为意,倒是宋礼堂同意让她赎身,十分惊奇。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最典型的莫过于几年前郑大秧子为她赎身从良,结果美梦化成泡影的事了。山门大庙建成开光时,搭野台唱戏,曾请金娜和另一个妓女到场。郑大秧子一下子就相中了金娜,戏散之后,这个横草不动的大秧子竟然跟在金娜的洋车后面,跑了十几里路,一直跟到翠花书院。累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此后,他成了金娜的常客。一来二去,他提出为金娜赎身的要求。宋礼堂眯起眼睛打量他半天,认定他是一个拿不出大钱的主,随口开价二千元。这大秧子还真不含糊,当即点头答应。宋礼堂吃了一惊,立刻改口,说金娜是翠花书院的头牌妓女,二千太少,没有三千休想打她的主意。大秧子第二天就送来了三千大洋,要把人领走。宋礼堂脸一撂,说昨天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了,我的意思是没有五千大洋不行……他的话音未落,秧子早有准备,又拿出二千大洋。白花花的大洋堆了一桌子,宋礼堂吐了一口冷气,伸出一只手,道,我知道你有钱,尽管往上堆,啥时堆到把我活埋了,别说一个金娜,连这翠花书院都是你的!大秧子这才明白,宋礼堂是不会放走金娜的,死了这条心。从那以后,金娜也放弃了从良的打算。现在,宋礼堂竟上赶着托人把她卖出去,这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金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半响说不出话。
“金娜,我看得出来,这一回宋礼堂说啥也不敢留你了,这可是你跳出火坑的机会呀!”
“刘老板,我金娜就全靠你帮忙了!今生今世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哎,可别这么说。没有你当年的帮助,我刘老静也不会有今天。你有了难我能坐视不管吗?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从良的事关系到你的一生,可不能剜筐就是菜,随便找个人家就拉倒啊!”
“唉……话是这么说。可像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有过高的要求吗?能有人替我赎身,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这个金娜,还真有自知之明。刘老静捋着胡子想了想,“哎,当年要替你赎身的郑大秧子,还能想着你吗?”
“他呀,听说那次赎身不成,回去得了一场大病,再也没起来炕,早就见了阎王爷。现在八成烂得只剩骨头了!”
刘老静顿了一下。既使郑大秧子活着,金娜去他那里也不太合适。目标太大,荒木会跟踪到那里。一个妓女从良还要考虑安全,真是闻所未闻。
金娜拿出两个金戒指交给刘老静:“跑的太匆忙,只带出这么点东西。刘老板随便交给哪个山沟里的农民,就算我的赎身钱,让他把我带走,给他洗衣做饭,陪他睡觉,能生下一男半女更好……我的命也只能如此了!”
金娜的眼圈红了。
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还能躲开荒木的魔爪。两个金戒指少了一点儿,自己可以添上一些,眼下宋礼堂的情况是不会狮子大开口了。这件事办起来也不太难,那些山里来卖药材的,让他们传个口信回去,找上门的就会挤破头。像头大牲口一样,被两手粗黑,穿得破衣烂衫的山里人带走,这就是金娜的最后归宿吗?……刘老静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金娜,你真的就想这样了?”
刘老静定定地看着她。
金娜默默无语,眼神郁郁的没有神彩。刘老静看得出来,她心里并不平静。
“金娜,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可是永远陷在山沟里,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
金娜憋了很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刘老静虽然急得直跺脚,也没有劝劝她,任她哭个够。金娜的嚎啕渐渐变为抽泣,刘老静轻声说道:“金娜,你有心事瞒着我。对吧?”
金娜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对着刘老静摇摇头:“都到这个时候了,说什么也晚了……”
“不!”
刘老静坚定地说,“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才应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说不定可以想出办法的。”
金娜犹豫着,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怎样张口。
“唉,事到如今,还是我替你说了吧!金娜,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金娜的头更深地低下去,只见一头乌发在轻轻地抖动。
“金娜,你看上的人虽然我也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你还是挺有眼力的。只可惜你的身份,没法向人家提亲……不过,让他出头替你赎身还是可以的。不管人家是咋个想法,我也愿意替你问问……”
金娜没有抬头,嗔怪地吐出几个字,好像不是说话,而是随着呼吸送出来的:“刘老板,别开玩笑了……”
“这么说你是没啥意见了。你安心住在这里,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不,不!”
金娜惊叫着,猛然抬起头来。她脸上一扫悲伤哀婉之态,一副刚毅坚定的模样。“他在我心中圣洁无比,我的一生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他的样子不会改变。让他为我赎身,是对他的污辱。我决不能让心中的他在我手里受到一点损伤!”
刘老静决想不到,金娜心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想法。他呆呆地看着滞留在她腮边的一颗泪滴,视线似乎被那莹莹的光芒凝固了。
金娜仿佛无视刘老静的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么多年,我看过无数男人的眼睛。不管他们长的什么样,有钱还是没钱,有地位还是没地位,岁数大还是岁数小……他们的目光全都一个样儿,充满着淫荡和贪婪,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唯有赖先生不同,他的目光是那样纯洁,那样深沉。每当我想起他,首先就是想起这双眼睛。我无数次梦想,要是能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生活一辈子,那将是一个女人最大幸福……可是,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不配享有这样的机会!和他认识以后,给我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要是他永远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该有多好啊……”她停顿了一下,自嘲般地咧咧嘴:“刘老板,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的好意我金娜领了,但我命该如此,没有力量可以改变它。你就让我在心中保留他神圣的样子吧!人都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苦,有了他,我会度过最困难的日子。我刚刚认识他,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成为我心中的顶梁柱,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刘老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一个妓女说的话吗?十几年了,金娜不知跟过多少男人,有钱的,有势的,英俊的,丑陋的,会说的,会玩的……从未动过一点儿真情,哪怕是小小的心灵波澜。为啥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只有一面之缘并无肉体接触的男人,让她难以忘怀?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这就是评书和戏台上百说不烦、百演不厌的一见钟情?这应该是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吧?这它天生就应该属于七仙女,而不应该降临在一个妓女身上。细细想来,再大的世界也不过只有男人和女人,出现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金娜的态度激发了刘老静,他觉得面对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出一把力,实在是对不起她的真诚。可是,金娜毕竟是妓女呀!她的真诚有几个男人会相信?弄得不好,人家会怀疑你没安好心,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