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16章 姥姥进医院了
我指了指自己,问:“我?”
“对,你过来。”
我看了看夏云朵,夏云朵问江小晨:“护士,我们带他出去转转就行了。”
江小晨说:“你瞅瞅他那脸。”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只是觉得那里如同贴上了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夏云朵看了看我,瘪瘪嘴,毕竟是我舅舅打的,她实在不好说什么。舅妈坐在边上,和小姨姥姥一直唠叨个没完。
江小晨说:“你过来呀,我给你找个冰袋敷上。”说罢,她扭头就走。
夏云朵推了推我,轻声说:“去跟人家拿个冰袋吧,脸都肿了。”
我跟着江小晨走进了一个半间屋大的小房间,一看便知,这里是护士做输液准备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学名是什么。江小晨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一个很小的冰袋,似乎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她说,你别直接敷脸上,有毛巾吗?我说,谁来看望病人还带着毛巾呀?她说,你家病人有吗?我说,我不知道,要不然我回去看看吧。江小晨说,算了吧,你别回去再吵吵了。我不解地问,我们就是打出脑浆子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干嘛非得拦着我们呀?江小晨白了我一眼,说,废话,我要是不管的话,其他病人家属该投诉我了。我说,谢谢你啊。江小晨没有说不客气,而是给我拿了一只一次性口罩,说,你把口罩对折,垫在脸上,再用冰袋敷,不过敷两分钟就得拿下来缓缓,过会儿再敷,要不然该冻伤了。我又说了一声谢谢。她说,怎么每次都是你呀?我没明白,问,什么意思?江小晨说,最近我们急诊挺太平的,可是每次你一来,就给我找麻烦,也邪了门了,每次都是我值班。我说,第一次我带朋友来打狂犬疫苗那事儿,我得跟你道个歉,确实是我有点儿着急了。江小晨摆摆手,说,那倒没什么,要是我男朋友被狗咬了,我也会着急的。我解释说,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我一嫂子,我大哥当时有事儿,让我帮忙带她来的医院。江小晨抬起斗鸡眼,看了看我,说,赶紧先把脸敷上吧,这会儿肿起来了。我赶紧按照她说的方法,把冰袋敷在了脸上,再一次向她道谢。
江小晨说:“出去吧,我这还有事儿呢……别再打架了啊,我这儿没那么多富余的冰袋给你用。”
我捂着冰袋走了出来,除了夏云朵和余新以外,其他人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叹息着摇了摇头,舅妈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我从我的亲人们身边走过,一言不发,毫不斜视,就这么走出了急诊。余新和夏云朵跟了上来,问,小乐,你去哪儿?我说我不想跟我舅舅舅妈呆在一起,去外面抽根烟。
十一月下旬的北京深夜,刮着刺骨的风,仿佛地狱里一样寒冷——我没去过地狱,但是我觉得我离地狱不是那么远。我拿着烟的手很快就被冻僵了,不得不更换一只手。夏云朵把外套的帽子戴上,余新紧紧搂着她。
夏云朵说:“小乐,你不应该那么跟你舅舅舅妈说话。”
我说:“我知道自己有错,可是他们呢,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过呀,再怎么说,我也是晚辈,是他们的亲人呀……真的,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亲人甚至都不如我的朋友。”
夏云朵问:“你真的输了好多钱吗?”
我点点头,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去赌博呀?”夏云朵说,“你舅舅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都不信,觉得你不可能会去学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赌起来没完没了了,就跟着魔了似的,然后就输了。”
余新说:“那些组织赌博的人都是专门给人设圈套的,你玩儿不过他们,他们都是先让你尝尝甜头,然后就会狠狠地宰你……而你也是,尝到甜头之后,便会觉得赌博是如此的容易,一方面享受它的风险刺激,一方面享受它带来的大量金钱……输了怎么办?‘继续赌,总会有赢的时候’,这是不是你那时候的心态……久赌无胜家嘛。”
夏云朵问余新:“你怎么知道的?”
余新说:“我上中学的时候看过一本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关于赌博的,那里面写过赌徒的心态……小乐,参与赌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这条路上没有调头指示牌,就怕以后你认为做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赌博来的痛快,就怕以后你一有钱就去赌博……赌博赌的不只只是金钱,也许赌金钱只是赌博里面最低级的,一旦参与到赌博当中,赌的就是青春、是感情、是生命……你想想,无论是青春、感情还是生命,哪一样不比金钱珍贵……赌博的道路上没有调头指示牌,但是并不意味着不能调头,只有当你看懂了这是一条不归路之后,认清了赌博真正的危害,及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才是最正确的。”
夏云朵不可思议地看着余新,似乎寒风都不能侵扰她的注意力。余新笑着挠了挠头,说:“小乐,我们都听你舅舅说了,你现在要卖房还债……这是这条路上一个减速带,你一定要认清危害,及时回头,千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现在回头并不晚,还没有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以前虽然一直管余新叫叔叔,后来改口为小姨夫,不过我并不觉得他是一个长辈,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同龄人。今天晚上,余新跟我说了这些话,让我对他大有改观,觉得他完全配得起我称呼一声“小姨夫”了。
“小姨夫,谢谢你,这些道理我最近也一直在想,我也想明白了,我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我决定等我把欠的账都还清之后,就彻底和那伙儿坏朋友断了往来,绝对不会再跟他们混了……都是他们把我带坏了。”
夏云朵说:“他们带坏你是一方面,如果你要是能克制住自己呢,不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
余新说:“人的欲望是没法克制的,更何况有人引诱呢……贪念一起,理智便会后退,咱们都是凡人,没谁能克制住贪念的。”
夏云朵侧头瞪向余新:“你……”
我说:“小姨夫说得对,我就是太贪了,要不然不至于这样……本来我对自己的生活挺知足的,不用上班,靠收房租就能活着了,但是没能禁得住诱惑,走错了路,看着牌桌上的筹码,就想把它们都变成自己的,然后就陷进去了。”
夏云朵说:“我就不明白了,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玩儿的,怎么就能陷进去呢?”
于是,我把我和吴晓诚、原铁路等人开始打麻将到进入赌场玩牌的过程讲给了他们,然后又讲了讲自己在赌博时的一些心态,最后着重说了说让我一败涂地的那把牌。
夏云朵很不解:“既然你都没钱了,为什么还非得要押呢?”
我说:“我觉得我能赢,我要把我以前输的都赢回来,这还不够,还想一把翻身,趁着牌好,狠狠赢一把……结果一下摔进了深渊里,爬不出来了。”
“我还是不理解。”夏云朵摇了摇头。
“我现在也不理解,”我说,“可是我当时站在牌桌前面的时候,脑子里真是一点理智也没有了,所有的精力全都在那一把牌上了。”
夏云朵仍然疑惑,但是却不再询问。一阵冷风吹过,她哆嗦了一下,紧紧裹了裹自己衣服,说:“走吧,回去给你舅舅舅妈道个歉,现在已经这样了,只能积极地去挽救……不能再吵架了,你瞅瞅你说的那都是什么话,说他们对你姥姥不好,他们气你姥姥……”
“本来就是他们气的,我不相信我姥姥只是听说我赌博买房就会昏倒,他们一定添油加醋了。”我不忿地说。
“即使真的是这样,你也不能再说了,”夏云朵说,“你就老老实实认个错,当着二姨和三姨家的人,你表现出一个好态度……他们听完你舅舅说了你的事情之后,都一直批评你来着,说你爸爸妈妈去世之后,没人管你了,你就学坏了。”
“这跟我爸妈没关系,都是我自己作的……”我有些悲伤,心中涌起一股哀愁的感觉,眼泪不知不觉中分泌了出来。
“别哭,大小伙子哭什么?”夏云朵柔声安慰我,“刚才你舅舅给你那么重的一个嘴巴,你都没哭。”
“我一想起我爸妈来,我就难受……”我抽泣道。
“你小姨夫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回头也不晚……你把房子卖了的话,钱够还高利贷的吗?”
“够了。”
“你现在还有钱吗?”
“有一点儿,不多。”
夏云朵让余新把钱包拿了出来,她从里面翻了翻,有些埋怨地说:“你钱包里怎么就这么点儿钱呀?”
余新为难地说:“银行卡什么的不都在你那儿呢吗?”
夏云朵瘪瘪嘴,说:“真是的,我出来忘了带钱包了……小乐,这有二百块钱,你先拿着吧,不够再跟我说。”
我推了推,说:“小姨,我不能要你的钱。”
夏云朵坚持把二百块钱塞到了我的羽绒服口袋中,说:“拿着吧,谁让我是你的小姨呢。”
我又掉下了眼泪,夏云朵擦了擦我的脸颊说:“别想你爸爸妈妈了。”
我抽搭着说:“没、没有,我、我是觉得,小姨、小姨你对我太好了。”
夏云朵抱了抱我,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对小辈那样说:“真是个傻孩子……听小姨的话,回去跟你舅舅舅妈道个歉吧。”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急诊。小姨姥姥和小姨姥爷坐在椅子上打盹,表舅和表姨正在低头玩弄手机,舅妈已经不在楼道里了。夏云朵走到小姨姥姥面前,轻轻推醒她,问:“妈,大哥和嫂子都在抢救室里吗?”
小姨姥姥抬起头,揉揉眼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女儿,说:“嗯,他们都在里面呢,你大姨还没醒呢。”
夏云朵冲我比划一番,示意我进去道歉。小姨姥姥也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我轻轻推开抢救室的门,舅舅舅妈正在耳语,他们见我进来了,便分开了,露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我把手里的冰袋和口罩扔到了一边的垃圾桶中,走到姥姥身边,她依然和刚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悄悄看了看舅舅一眼,他也正在看我,四目相对后,立刻都闪向一边。少顷,我再次看向他们,歉意满满地说:“舅舅,舅妈,对不起,我……都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那么说话。”
舅妈没看我,舅舅倒是看了看我,咬了咬牙,“嗯”了一声。门又被悄悄地推开了,表舅和表姨轻轻地走了进来,询问我姥姥的情况。我舅舅和舅妈立刻换了一副笑模样,低声说情况还是这样,只能先观察,等天亮了再找大夫看看。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表姨指了指外面,说,我还得回去看我们家那个小的呢。舅妈问,你们家儿子谁看着呢。表姨说,他奶奶今天带他睡觉,我怕他半夜哭着找我。舅舅说,你赶紧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呢。舅妈问,你怎么回去呀?表姨指了指表舅,说,二哥送我回去,他开车来的。表舅说,我也得回家跟我妈说一声,要不然她老是担心。舅舅说,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也挺晚的了,现在没什么事儿,我送送你们吧。表舅和表姨同时说,哥,你忙吧,我们自己走就行了。我和舅舅还是把他们送到了急诊门口。表舅说,哥,有事儿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啊。舅舅应承着。和他们道别后,舅舅看了看我的脸,说,这次你姥姥非得让你气出个好歹来。我没说话,我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回到抢救室门口,舅舅对小姨姥姥说,小姨,你们也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了。小姨姥姥已经很疲惫了,听到舅舅这么说,便说,行吧,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啊,别再吵吵了,听见没有。舅舅说,您放心吧,我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夏云朵说,妈,让小乐送你们回去吧,我跟余新先在这陪会儿大姨。小姨姥姥说,那也行。
送小姨姥姥和小姨姥爷回家的路上,他们又是对着我一顿询问,然后用过来人的口气对我宣教一番。我唯唯诺诺,满口称是,简单说了说自己上贼船的过程。他们鼓动我去报警。我说了其中的利害,说自己这次还清债务后,一定会和过去做一个告别。他们哀叹连连,不禁又提到了我的父母,说他们死得太过冤屈。这让我无法接话。我知道自己的父母去世得过于倒霉,可是最近一年多我已经逐渐想开了,毕竟是我的父亲酒驾在先,他也是过于相信自己了,用他和我母亲的生命去赌路上不会遇到交警,可是他却没有将车祸算到其中。于是,他赌输了,赔上了两个人的性命和我无尽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