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十四章 万里行(7)
走了几步,李枢先开口,却是来问崔玄臣的:“老崔,你刚刚说程大郎的事情是真的吗?”
“自然。”崔玄臣一怔,然后反问。“李公不知道吗?”
“之前不知道。”李枢闷声道。
崔玄臣立即醒悟对方的意思,便要来劝。
孰料,李枢先行立住,然后就在营帐旁负手感慨了出来:“老崔,你说,连程大郎都拉不动他自己庄户里出来的部队,我还能自欺欺人,以为帮里必有我的脉络将来会响应我吗?”
崔玄臣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这般计较,李公后悔当年离开黜龙帮吗?”
李枢报以沉默。
崔玄臣叹了口气,继续来问:“那在下换个问法,李公当年决意带兵往徐州,直到被单通海他们阻拦前可曾自行动摇过?”
“动摇过,但我始终不能服气…不能忍受就此居于其下。”李枢言辞干脆。
“那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崔玄臣反问。
“不错。”李枢醒悟过来,反而苦笑。“事情一步步到了眼下,皆是我自作主张,又有什么可犹疑的呢?事不能成,不过一死,若能侥幸不死,大不了再往巫地走…实在不行,都是关陇一脉,投白横秋做个散官,在长安老宅了此残生便是。”
崔玄臣面色不变。
而李枢叹气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来看身后脸色阴沉的宇文万筹,言辞诚恳:“宇文团首,我晓得你之前在军中受了委屈,今日且送你一句话…大丈夫在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战团部族平安,那该低头低头,该市侩市侩,不丢人;但若想要施展胸中抱负,那便要想清楚自己抱负要在哪儿展开,要有为这个抛弃其他所有的决心,千万不要这个也顾忌,那个也想要,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宇文万筹闻言不由苦笑道:“这话后半截倒是有人跟我说过的…”
李枢心中微动,便要询问,可也就是此时,营中鼓声忽然响起,惊得几人齐齐变色…要知道,这可不是每日早间击鼓聚众,这大下午的,上不接三下不及四,必是有要害军情。
果然,李枢照例不露面,崔玄臣随从宇文万筹往中军大帐而去,路上遇到其他团首,便先将杂七杂八的谣言听了个够,这个说是陆夫人从海路绕后成功,要前后夹击了;那个说是黜龙军援军主力已到,要商议对策;还有人说,的确是有人绕海路了,但不是陆夫人,而是黜龙军,他们从晋北过来的,现在得赶紧撤。
最后众人按住性子来到中军大帐…所谓中军大帐倒不是个大帐,而是跟黜龙帮当年路边开会时一样,临时搭了个乘凉窝棚,然后很快知道了具体消息——沼泽对面,相距三十里,相持了近二十日的黜龙军主力突然拔营走了。
走的是干干净净,走的是猝不及防。
“那就进军呀?”沉默了半晌,一名团首略显不解的站起身来。“咱们不就是在等他们撤军吗?赶紧追上去呀!还是你们怕打头阵?”
“不是这么简单的。”有人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十万大军,几十个战团,四城两卫的兵马,都押在这里,若是人家诱咱们深入,然后在这鹿野泽南头一败涂地了,可就全完了…得慎重些。”
“可不是吗?”又有人言语戏谑。“之前宇文团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了,黜龙军强横,咱们十几万人虽是对方数倍,但也最好不要攻,而是往后退,诱敌深入,在鹿野泽这一头吃掉他们…看来宇文团首当年没白去河北一遭,也没白担着黜龙帮头领的身份,都想一块去了。只是按照这个路数,那到底是对面两三万人强一些呢,还是咱们十多万人强一些?”
众人哄笑,但也有少数人没笑。
过了片刻,随着蓝大温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下去,笑声还是迅速停止了。
“宇文头领谨慎些有什么过错吗?黜龙帮强横是说假话吗?”蓝大温脸色极为难看。“整个北地愿意反黜龙帮的家底子都在这里,一个不慎,就什么都没了,怎么反而要被嘲笑?要说嘲笑,之前不愿意让你们主动进攻的也是我,我也是畏敌?要不要也来笑我几声?!”
满满腾腾的大帐内并没有人再驳斥,但各种动作,咳嗽、喘息的杂音还是很明显。
蓝大温叹了口气,继续肃然道:“都好好说话,前面应该是个怎么样的局势,该怎么应对?”
“我还是那句话,应该追上去打!”第一个开口的人重申道。“古往今来,但凡想要做事,哪有拥兵十万不敢动弹的?这不是笑话吗?!”
“确实,哪有拥兵十万却不敢进的道理?”
“就是,真到了鹿野泽南边,咱们也不是瞎子聋子,在座的有几个没去过那边扎春跑秋?那边的地理也是我们熟悉才对…他们才来几天呀,难道就会反客为主了?”
“不错,他们耍不了什么阴谋。”
“如此说来,便是黜龙军有谋划,也只是阳谋了?”很多人赞同出击,但蓝大温听完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询问。“阳谋又如何?”
“那就是大队援军到了?诱我们深入,然后反过来包围?”
“不可能…援军差不多能到个先锋就不错了,断不可能来五万以上援军…天这么热是一回事,掷刀岭那破地方他想过那么多人也得慢慢过呀!”
“这倒是…”
“那就应该是援军的先锋精锐到了,不是说有三百奇经踏白骑吗?”
“三百奇经且两说,这个思路是对的,之前其实是他们不敢退,又担心身后荡魔卫的人起来闹事断了他们后路,现在有了一些精锐接应,赶紧退到城里,省的后路被断…接下来就是守城了。”
“大队援军不好从掷刀岭过,会不会从海上来?”有人再问。
“倒不用担心这件事。”蓝大温主动解释了一下。“东面海上赶不及,西面苦海这边,陆…陆夫人已经将观海、听涛二镇的船队尽数发到奔马城港口…原本的计划是,若当面再没机会,就分一支兵马渡海绕后。”话到这里,蓝大温强调了一句。“他们想从苦海来,船队只能依靠晋北与幽州,根本不成规制,更不要说跟我们的船队比。”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就是了!赶紧打,现在就出兵!”还是第一位开口的那人大声喧哗。“你们怕死,我们这些战团冲在前面,顺便做侦查了…真有万一,或者黜龙军厉害的紧,折了我们一个两个三个战团,也不耽误你们的大局,反而替你们挡了黜龙军的锋锐!有什么可怕的?!”
“程团首!”有人扬声以对。“赶紧打是对的,现在就出兵也是对的,反正都要派整团的人去侦查,可是要不把一些话说清楚…你乐意送死,我们却不乐意!”
“什么话?”还是那人质问过来。
“蓝公。”接话的人回头来看蓝大温,手却指向了座中靠前的几人。“这些人明明指望着我们卖命替他们保全权势,为何反而总坐在这里,宛若木偶,每一次都像看傻子一般来看我们议论…我今日说清楚,若是我们过了鹿野泽,他们觉得危机过了,驻军不动,或者干脆回城怎么办?蓝公,我们是冲着你的威名来的,你要给我们说清楚才行!”
蓝大温面色严肃。
其实这就是联军内部最大的一个分野所在了,零散的战团以及西部四城两卫的直属力量,前者激进,后者保守,前者来源驳杂,指挥体系混,后者因为受陆夫人在内的实力派支持,所以立场一致。
蓝大温也没有想到,这些战团团首会在局势发生变化的同时,选择逼宫。
但问题就是这个问题,你得解决…要么压服这些团首,要么做出承诺。
而在再一次扫视了在场密集的人群之后,蓝大温犹豫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的开口道:“你放心,断没有让你们独自上前,而他们在后面坐收其利的道理…这仗本来就是为他们打的。”
闻得此言,大棚下许多人都愕然起来,就连明显是串通好的几位团首都有些诧异,那几位城里来的正规军将领也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询问。
纷乱中,好几个人想要起身鼓噪。
“好了!”蓝大温忽然作色。“我意已决,从今日起,无论进退,战团跟镇守府的兵马都要齐头并进…先从现在开始,程团首,你带着你的团,还有听涛城的李郎将一起出兵,先去侦查,立即去,探马一刻钟一报,两边都要报。”
那程团首被拿捏住,委实无奈,只能起身拱手:“蓝公这般说了,我程瞎子自然要尽心尽力。”
随即,众目睽睽之下,那来自听涛城的郎将李郎将也只好闷声起身,与程团首一起去了。
人既走,蓝大温又来看剩下人,继续凛然相告:“不止是他们,待会哨骑回报,要是前方无碍,咱们继续进军,按照原计划扫荡落钵原,或驱逐对方,或困城断后,都要战团与镇守府的兵马并行,谁也不能藏在这里!”
听这意思,竟是已经决定出兵了,而不知道是不是本就赞同出兵,又或者是慑于对方威望,并无人立即起身决绝反对。
倒是宇文万筹,回头瞥了身后立着的那位崔先生一眼,心知肚明,这是之前此人和李枢的言语,起到作用了,但是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
一念至此,其人主动起身,拱手来问:“蓝公,此战已经定下了吗?就是要过鹿野泽出击吗?不能谨守吗?若是那张首席自领着三百踏白骑到,怕是能…”
话还没说完,周围便哄笑起来。
蓝大温也无奈,只能指着众人来言:“宇文团首,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尊重你是唯一往河北一行见识过黜龙军的实力的团首,但是,我受人所托,掌管这里的联军,你看这里的人,只有你一人反对出战,其余大多赞同,你说,我还能只听你一人的道理吗?”
宇文万筹便也苦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