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卷二
中将心中想:那个继母把这个女婿当作无上之宝。因此之故,虐待他自己的妻子落洼。他想设法破坏他们的关系,让他抛弃三小姐。
中将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她想,既然中将如此说,可知一定是个出色的人物。便教自己的女儿常常写回信给这个人。那藏人少将对这新的恋人有了希望,对那三小姐就日渐疏远了。
曾经以缝纫好手出名的落洼姑娘走了之后,藏人少将的衣装大都缝得样子很难看。他心中生气,口出怨言,特地替他新做的衣服,也不要穿。他说:“怎么样了?从前缝得很好的人哪里去了?”三小姐答道:“她有了丈夫,跟丈夫走了。”藏人少将嘲笑道:“为什么跟丈夫走呢?大概是这里的苦头吃得不够,所以出走的吧。这邸宅里有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呢?”三小姐答道:“当然是没有的。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只要看你的冷酷的心,便可知道。”藏人少将说:“的确,我失礼了。但这里还有那白面的名驹呢。实在是漂亮的人物,我很佩服。”
此后藏人少将再来,总是口出怨言而归。三小姐忧心忡忡,然而毫无办法。
夫人为了落洼失踪,气愤得很。她总想设法教她碰个钉子。她的怒气冲天。
直到现在,她一向是个幸福者。但她徒然地以招得好女婿自豪。近日来,家中视为至宝的藏人少将,已渐渐地把心移向别处。繁荣幸福的誓愿,变成了世间的笑柄。她这样那样地思索,似觉就要生病了。
正月末日是黄道吉日,烧香很相宜。中纳言家三小姐、四小姐偕同母亲,共乘一辆车子,到清水寺去烧香。
真凑巧,中将和他的夫人,即以前的落洼姑娘,也到清水寺去烧香,在路上相遇了。
中纳言家的车子出发得早,走在前面。因为是微行,所以不用前驱,悄悄地走。
中将家夫妇进香,带着许多随从,非常热闹,开路喝道,威风凛凛地前进。
后面的车子很快,追上了前面的车子。前面车子里的人都觉得讨厌。在微明的火把光中,后面车子里的人从帘子缝里望去,但见前面的车子由于乘坐的人很多,那匹牛喘着气,爬不上坡去。
因此后面的车子受了阻碍,非停下来不可。随从人等都口出怨言。中将在车子里问:“是谁家的车子?”从者答曰:“是中纳言家的夫人微行进香。”中将想:碰得真巧,他心中非常高兴,就命令前驱的侍从:“家人们!叫前面的车子快点走。如果不能走,避到路旁去!”
前驱的人说:“那车子的牛力弱,走不动了。”便喊道:“让路!让我们好走!”中将接着叫道:“如果你们的牛力弱,把你们家里的白面名驹套上去就好了!”他的声音非常神气而又滑稽。
前面车子里的人听了很难堪,叹道:“唉!真讨厌!是谁呀?”然而车子还是停在前面。中将的仆从喊:“为什么不把车子让在一旁?”便拾起小石子来丢过去。中纳言的仆从生气了,骂道:“为什么这样神气活现!倒像是什么大将来了。这里是中纳言家的车子呀!要打,就来打打看!”这里的人说:“怎么,中纳言,我们就吓怕了么?”石子像雨一般丢过去,开始吵架了。
终于中将家的随从集合起来,用力把前面的车子推开,顺利地前进了。这方面前驱和随从很多,所以那方面根本不能对敌。中纳言家的车子的一个轮子陷入了路旁的大沟里,无可奈何,停在那里不动了。起初和他们吵架的人也叹息:“同他们吵,真是无聊。”车中的夫人等都觉得倒霉,问道:“是谁家去进香?”从人答道:“是左大将的儿子中将去进香。这个人现在威势无比,因此看不起我们了。”夫人说:“有什么怨恨,要如此几次三番地教我们丢脸。那兵部少辅的事,一定是此人策划的。你不肯来,说声不肯就是了。为什么要拖出全无关系的仇敌一般的人来呢?唉,这个人怎么搞的?”她手摸胸膛,懊恼不堪。
陷在深沟里的轮子,一时弄不出来。许多人设法推动,那轮子稍稍裂开了些。好容易把车子抬起,用绳子将轮子绑好。“唉!几乎翻了车。”车子就得得地爬上坡去了。
中将的车子先到达清水寺,在舞台旁边停车。过了好一会工夫,中纳言家的车子才慢慢地上来。车中人又在嚷了:“唉,这可恶的轮子裂开了。”
今天是吉日,堂前的舞台旁,进香的人群集。夫人准备在后门口下车,就把车子赶过去。
中将叫带刀来,对他说:“去看看那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夺取他们的席位。”带刀追上去一看,那夫人正在叫出她所熟识的和尚来,对他这样说:“我们很早就动身来进香。岂知碰到了那个中将的车子,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车轮裂开了,以致现在才来到。房间还有么?我们就要下车了。真是苦得不堪。”
和尚说:“这真是岂有此理的事!夫人早有关照,我们好好地准备着。看来,一定是那个中将看见别处没有空席,叫那个坏人来把席位占据去了吧。啊呀,今晚真是弄不好了。”他很抱歉地说。
夫人便催促:“那么,快点下车吧。迟了,空席要被抢光了。”一个寺男说:“那么,让我去把席位决定下来。”便走进堂内。带刀就在暗中跟着他进去,看清了那座位,飞奔回来,对中将说:“好,趁他们没有进去时,我们先去。”小姐便下车。升堂时也带着帷帘,中将不离左右。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中纳言的夫人在中将不曾下车以前急急忙忙地走进堂内,此时那边的人早已下车,步声杂沓、威仪堂皇地进去了。带刀站在先头,排开进香的群众。中纳言家的人生怕迟了,匆忙地走进去,但被中将的随从们阻塞了道路,不得进去。没有办法,只得大家聚成一团,茫然地站立着。只听得那边的人冷笑着叫道:“哈哈,进香落后了!只想上前,总是落后。”中纳言家的人听了气得要命。
不能立刻走进去,好容易走到了一处狭窄的地方。起先有一个小和尚在看守这地方。他看见中将家的人进来,以为便是这里的人,就走出去了。
大家就座之后,中将悄悄地向带刀打招呼:“他们来了,你嘲笑他们。”中纳言夫人一点也不知道,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座位。带刀骂道:“不得无礼!这是中将家的。”他们呆呆地站住了。中将方面的人看了都好笑。带刀又说:“这些人真奇怪,要占座位,叫和尚引导进来好了,何必这样地东撞西撞。唉,真是难为你们了。你们还不如到山脚下的仁王堂里去吧。那里谁也不去,地方都空着呢。”带刀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恐被他们认出,叫几个年轻而活跃的侍者去嘲弄他们。听到的人心中难过,自不必说了。现在回去,不成样子。站着等待,苦不堪言。
暂时站立了一会。群众来往杂沓,几乎被人撞倒。慌慌张张地退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如果势力强大,不妨报复一下才回去。然而没有这般力量。
大家足不履地,做梦一般地乘上了车子,懊恼得很,怒气冲天。
“听凭怎样吧!反正只有这一朝,真是千万想不到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样子来呢?他们痛恨中纳言么?今后不知还有什么毒计呢。”一家人聚集着悲叹。就中四小姐因为被提到她的丈夫白面驹,更觉可耻。
寺里的知客和尚对他们说:“到了现在,哪里还有空座呢?有人住着的地方,那些老爷们也要把他们赶走呢。迟到实在是不好的。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只得请你们忍耐一下,在车子里过一夜吧。前路倘是普通人,不妨同他们商量一下。可是他们现在是高贵无比的人物呀!太政大臣对他也要让三分呢。外加他的妹妹又是皇帝宠爱的女御。天下威势被他独占,同他斗不过的。”他说了就走。这里的人毫无办法。
本来准备借房间的,所以来了六个人。现在要在车子里过夜,局促得很,身体动也动不得。这种痛苦,比较起小姐被关闭在贮藏室里时的痛苦来,厉害得多吧。
好容易过了一夜。“等那些坏人没有回去之前,我们先回去吧。”夫人这样催促。然而,修理车轮期间,中将家的人已经上车了。机会不巧,还不如迟一点走,便站定了。中将想:将来夫人回想出来,一点证据也没有,不大有味道,便唤随车的童子过来,命令他:“你走到那车子的轮子旁边去,喊一声:‘知道后悔了么?’”
童子不解其意,走过去喊道:“知道后悔了么?”车子里的人问:“是谁叫你来说的?”童子答道:“是那边车子里的人。”这边车子里的人悄悄地说:“对了,是有来历的了。”夫人便回答:“没有,没有!有什么后悔?”
童子老实地把这话报告了中将。中将笑着说:“可恶的东西!叫她吃点小苦头。小姐在这里她难道不知道么?”再叫童子去喊:“如果再不后悔,再教你碰个钉子。”夫人还想说些话,女儿们阻止她,说不可同他作对,免得没趣。童子便回去了。
小姐听了这件事的经过,劝谏她的丈夫:“唉!你这个人真是不懂情理的古怪人。将来父亲会觉得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吧。”中将问:“中纳言也乘在这车子里么?”小姐说:“他自己虽然不在,他的女儿们都在里头,是一样的。”中将顽强地说:“很好,你现在反而要孝敬他,你父亲自然高兴了。直到现在,你也只有这一次想到他。”
且说夫人回到家里,问她的丈夫中纳言:“左大将的儿子中将,对你有怨恨么?”“没有这事。在宫中也常常和我招呼。”夫人说:“那么,有些想不通了。曾经有这样这样的事情。我那时的愤怒,真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呢。回来的时候对我们说的话,竟是岂有此理。我要设法报仇才好。”
中纳言答道:“唉!我已经老迈,势力日渐衰弱了。而那个人威势强盛,看来就要做大臣呢。报仇等事,你想也不要想吧。碰到这样的事,也是命该如此。况且外间传扬出去,总说是我的妻子担这种耻辱,又何必呢。”他说着,摇头叹气。
到了六月里。
中将硬要母亲把妹妹二小姐嫁给藏人少将。中纳言家的人听到了这消息,大家气得死去活来。
“他这办法,分明是欺侮我们。我要做了活鬼,去向他索命!”夫人愤怒之极,两个指头在膝上敲打,耸耸肩膀。
二条别邸里的小姐想:“藏人少将是他们那么器重的女婿,现在他们一定非常痛惜,真是可怜了。”
婚礼第三日之夜给新郎穿的服装,因为二条小姐手段高明,所以托她办理。二条小姐匆忙地染绢,裁缝,回想起了从前苦难日子里的情况,不胜悲戚,不免吟诗述怀:
穿者仍是君,缝者同是妾。
回忆离家时,悲心何抑郁。
新装缝得非常美好,完成之后,送到本邸。大将的夫人看了,满心欢喜。中将也觉得非常满意。
中将遇见藏人少将时,对他说道:“我早就闻知,那边的人非常重视你,我实在很对不起了。不过,我原本是为了希望和你建立亲密的关系,所以把愚妹嫁给你。务请你不要辜负那边的人,依旧怜爱她。”
藏人少将答道:“唉,这件事不必说了。喏,你只要看着,自会知道。自今以后,我决不再同他们通问。我闻知你对我有这样的好感以后,就真心地信赖你。”看来他是要完全抛弃那三小姐了。
这边对他的招待,新娘的人品,都很优异,和那边不能相比。从此藏人少将绝不再到中纳言家去了。因此那夫人焦灼痛恨,饭也不想吃。
中将的二条邸内,齐集着许多美丽的侍女,个个都受主人宠用。从前在中纳言家服务的侍女少纳言,完全不知道这就是从前的落洼姑娘的家里,有一天受一个名叫弁君的侍女引导,前来观瞻。
做了中将夫人的落洼,从帘子里望出来,看见了侍女少纳言,觉得很可亲爱,又很奇妙。便把卫门 (2) 唤来,叫她去对侍女少纳言说:“我当是别人,原来是你!从前的亲切,我一点也不忘记。只因对世间顾忌很多,所以没有把我的情形告诉你。但心中常常挂念,不知你近况如何。来,你到这里来吧。”
侍女少纳言因为万万料不到,吃了一惊,就像近来新到的侍女一样谨慎小心,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遮面的扇子,觉得像做梦一般。她膝行上前来叩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叫你对我这样说的?”
卫门不慌不忙地说:“只要看我在这里,你就可想而知了。这就是从前称为落洼姑娘的人。你今天来,我也高兴得不得了。从前亲近的人,一个也没有。我们是太自作主张了。”
侍女少纳言明白了情况,欢喜之极,说道:“啊!小姐在这里了,是多么可喜的事啊!我常常想念,时刻不忘。这完全是佛菩萨保佑。”
她说着就来到小姐面前。从前被关闭在那黑暗的房间里时的景象,浮现到她脑际来。她看见小姐容颜端庄美丽,仪态万方,觉得她是非常幸福的人。
小姐身边的青年侍女们,都穿着新衣,个个都是美人。十几个人聚集在身旁,谈笑取乐。这景象真是豪华!
侍女们说:“那个人一到,夫人立刻召唤她到面前来,是什么缘故呢?我们都不是这样的。”她们都羡慕她。夫人莞然地笑道:“是的,这个人是有一点缘故的。”
侍女少纳言心中想:“这个人生得如此美貌,所以比起父母一心地疼爱的别的姊妹来,出人头地。”她在众人面前,只是说些称颂赞慕的话。看见旁边没有人了,就把中纳言家的情况详细告诉夫人。
少纳言讲到落洼姑娘逃出之后夫人和典药助的问答,卫门笑得两手按住肚皮。少纳言说:“关于这一次招婿,夫人听了外间传说的丑恶,气得死去活来,这也是因果报应吧。现在已经怀了孕。过去那么得意的夫人,现在垂头丧气了。”
夫人说:“这是四小姐的夫婿吧,很奇妙哩,这里的人常常在称赞他,说他那鼻子长得最漂亮呢。”
少纳言答道:“这是嘲笑他呀。他的鼻子长得最难看。呼吸的时候,两个鼻孔张开,左右可以建造两间厢房,中间建造一所正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