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章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着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冒牌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等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波罗叶松了口气,讪讪地松开了手。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头?可你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造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件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不够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得很透彻啊!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空乘哑口无言。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玄奘默然点头。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做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情?”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什么?他是崔珏?”波罗叶傻了。
“没错,他就是崔珏!”玄奘紧紧地盯着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门千里驹,目光如炬啊!有时候老和尚倒怀疑你是否开了天眼。”
说罢双手轻轻抓住自己的脖颈,在颈部揉来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块皮,慢慢撕起。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精妙的易容术——准确地说是面具。
从颈部到头顶,整块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来,薄如蝉翼,柔若胶漆,连头顶带面部整个都被面具覆盖,只有耳朵是从耳根掏了个孔。森寒的暗夜,看着一个人缓缓将脸皮整张揭下来,这种感觉惊心动魄,骇人至极。
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皮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鼓膜,“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它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偕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入霄汉……处处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占三……”
歌声凄凉动听,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着茶碗,敲着节拍,竟唱出人生无常,悲欢幻灭之意。唱着唱着,崔珏的眼中居然热泪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凄凉。
波罗叶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叹息:“优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这万丈红尘,自找磨难?”
“山中宰相?”崔珏脸色一沉,脸上顿时充满了暴戾之气,“想我崔珏,才华满腹,二十年苦读,难道竟是为了老死山中吗?前朝只推崇谢灵运,若非他是王谢子弟,一篇篇诗文也只配当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虽然是河东崔氏的旁系,家境贫寒,可上天赐我才华,若不能在这人间留名,我就算是死后堕入这泥犁狱中永不超生,也会咬牙切齿,怒骂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没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愤竟如此强烈,不由惋惜无比。此人才华无双,然而心智一旦堕入魔道,却比普通人作恶更加可怕。他缓缓地念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设喻之奇,真是天人绝句。‘松风千里摆不断,竹泉泻入于僧厨。’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来古往人满地,劳生未了归丘墟。’看透红尘百丈,实有慧眼。‘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摹人写态,如在眼前。‘一楼春雪和尘落,午夜寒泉带雨流。’歌喉天籁,如在耳边。”
玄奘悲悯地注视着崔珏:“如此高才,却入了魔道,是天之错,还是地之错,抑或人之错?”
崔珏愕然,吟着自己的诗句,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法师竟然看过我这么多诗文。”
“贫僧住在县衙后宅时,闲来无事,从李夫人处找了你的旧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惭愧,涂鸦之作,不敢入法师的慧眼。”崔珏谈起自己心爱的诗句,脸上文雅了许多,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口中虽然谦虚,脸上却扬扬自得,“不瞒法师说,我入山之时,就从未想过此生终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乱,才应了太上皇的邀请出山相助,当时只是想着,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当五鼎烹,没想到……”他苦笑一声,“造化弄人,也不知我走了什么霉运,莫说五鼎食做不到,连五鼎烹也是奢望,唐军打下霍邑,太上皇让我担任县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时候的同僚,裴寂已经是首席宰辅,窦琮封了谯国公,殷开山封了陈郡公,连刘世龙、张平高、李思行这些人也都成了元谋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愤怒起来:“当日他李渊被宋老生挡在霍邑,进退不得,若非我献策诱敌出城,前后夹击,破了宋老生,他李渊早缩头逃回太原了,哪来的大唐帝国?哪来的无穷富贵?可是我,这个最大的功臣,却被他丢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当了皇帝不理我,儿子当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断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缢,那时候现如今的皇帝还没有即位。”
“没有就没有吧!”崔珏恼怒地一挥手,“追谥!他不懂得追封我吗?窦琮死后还追赠左卫大将军!这样我还可以封妻荫子,留个身后名。我死了,他李渊,他李世民可有什么表示?仅仅是州里行文缉拿凶手!我呸,杀我的是我自己,缉拿个屁!”
玄奘只好苦笑,这人谈起诗文时儒雅从容,风采逼人,可一说起官运,简直换了个人,无名业火要从头顶烧起来。
“于是你就修了这兴唐寺,诈死潜伏,打算刺杀皇帝?”波罗叶冷冷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杀他么?哼,你这厮懂得什么,我要做的不是刺杀一个帝王,而是造就一个辉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