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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34章 白骨刍狗鬼剃头
自私自利,何其可恶。
她却还不肯离开。
狗儿又吠叫一声,屋门缓缓打开条缝。那不过是一株很小的火苗,草心撵的引,黄泥烧的烛台,内里漾漾灌了水,极尽所能地节省;那星微光却忽而膨胀,点亮她全部的视野。很遥远的以前,家里也是用着这样一盏小灯,外婆和老鲁叔一样慈眉善目,会在夜半迎出小院来,暖和她的小手。该说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她好像变回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缩在炕上看着佝偻的影子来来去去,不仅不怪罪,还给她带来满当当的面汤,以及许多絮絮叨叨的慰藉。她实在是腿也酸了,心也焦了,头也疼了,却迟迟不肯伸手。
所有贪求的,才会不敢领受。
她早该想明白的,急着揽活下山,更是为了躲避。躲避所有令人头疼的推演盘算,躲避所有争锋相对的反驳论辩,躲避所有不得有误的小心谨慎。她想回到这处小院里来,讨个觉睡、讨口水喝,可她又怎么能?她甚至本不该耽搁!右威卫还等着、所有一切都等着,她张张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急得发抖,又委屈得要哭。
“不忙,不怕。”鲁家老妪给她披条薄被,颤颤巍巍地哄劝,“是不是见着了什么影子?不怕啊!没有什么厉鬼,隔壁吴老四骗人的,那是谎话,信不得。就是有,也是不伤人的。就是个逃难的,或许是逃兵……庙里的供品丢了几次,有人家又在附近丢了狗……倒也不是说就是他做的,都没人见着他模样,用不着怕的啊!”
“同行那几个丫头,可是因为这个走散了?”老鲁叔听不着回答,就自己摇头叹息,“可真是作孽!当初是看日子不好过,左右粮食种了也得缴出去,也不晓得是谁、借了这由头不肯上山去垦种。难免这谣言越传越厉害……可说起来,这世间的鬼,哪儿有活人可怕,有当官的可怕?乖孩子你只管将面汤喝了,安心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陪你上山,找你姐姐妹妹去。”
老人家的关切无孔不入、满当当挤在木棠心口。烛火落在手边,夜色柔缓,她当真忍不住要落泪、要嚎啕大哭,却又想要逃跑,去山上保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老鲁叔还要说些什么,远远的、却又什么声音忽而沸反盈天。马蹄、鸡叫、犬吠,还有听不清的尖叫和怒骂,什么摔碎了、什么又被推倒。夜色骤然烧得热烈,竟是火光陡然冲天。老鲁叔探头出去,再回身却居然不见半分慌张。罢田久了必要招官爷不快,早知有此一日罢了!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在意,倒不如拼一把,帮吴老四把他儿孙抢回来!
一旁连自家老媪都摸出了锥子,他就将木棠往外一推:
“跑!快往山上跑!别怕那厉鬼,往神庙里跑!至少能挡风遮雨,至少是神庙……”
衙役分明近在咫尺,木棠没有报官。村子在面前陷入火海,她口干舌燥,不曾讨得一口隔夜的面汤。
一无是处的、终究是她自己;能力挽狂澜的,唯有长公主。
她没有哭泣,她转过身、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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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从不曾告诉任何一人,十四岁得封亲王之后的日子,他过得有多么惶恐。此先无论是工部屯田司,还是户部仓部司,抑或是那大理寺,来回来去他不过就是个空戴虚衔的“学徒”。决策无需他来拟定,答问无需他去应对,三不五时的,还总有人夸赞他孺子可教、替他向上表功。然自从康佑十年起,一切都忽而变得锋锐而凌厉。尚书省的重任忽然之间全数压下来,跟着就是百废待兴的左卫等在眼前。十五岁他几乎整整一年不曾回府,岁底加了甘州刺史,没多久就是第一回离京远行。加在身上的名号愈发地响亮,什么陇右道黜陟使、甘州大都督、还有一如既往的左卫大将军,他却愈发地寡言少语,愈发地彻夜难眠,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白日里行尸走肉般不知该做些什么,夜里阖严了门窗要呆坐通宵。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做好准备,他却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不是没有挣扎过、没有奋起反击过,然躲不过的,到底还是那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最终的溃败隐没在康佑十三年那个漫长寒冬里,默不作声、无人问津。不敢让皇陵里列祖列宗轻看、不愿让生死相随的的荆风泄气,他反倒一切如常地,将那段日子度过去。再回京来,朝中机锋好似豁然开朗,见招拆招好似也逐渐得心应手。他却仍旧鲜少提起过去,从来羞于承认曾经。
除了在一人面前。
那一人,正经历着与他一般无二的力不从心。
木棠一整晚都是恍惚的,下山时脑袋重,上山时腿脚轻。她或许跑得太快,险些都错过了漆黑一片的神庙。她该有太多话要说,接着却有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文雀和卢公子不知所踪,听到异动匆匆赶回、看见那逃兵的尸身时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半夜众人走的走睡的睡,谁知道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咽了气。“总算了了桩恶业,也算是报应。”小之快言快语,连文雀也说少了件麻烦,独木棠面色惨白,就那么枯坐半晌。
她甚至不知她的名姓。
神庙寥落、神像缄默。天地不仁,不在乎曾经杀戮,更无谓今日血光。后来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文雀帮小之在别处重新整理了床铺,卢正前和赵老大一人一个,将俩姑娘家跟得寸步不离。木棠自己跪坐一旁倒空了水袋,一点点替那逃兵擦去面上血污,又勉强理整那一头乱发。素帕拂过对方脖颈,却忽地停住。她怔了少些时候,又凑近些、甚至借了支柴火去看他的双手。
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
柴火落地,她起身,拔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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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么?”
先回过身的是文雀,她下意识向后一绊脚,刚刚好又撞在卢正前怀里:“别是真见了厉鬼……他变成厉鬼了吗?在哪?!”
“……什么鬼?”才刚眯过去的小之猛地弹起,眼睛都睁不开直往周围一顿乱砸。卢正前一手握上长剑:
“发生什么事,你不要胡来。”
只有赵老大,从来一言不发。
“他不是自己咽了气,那个逃兵,赵老大,你杀了他!是你!”
文雀吓一老跳,这丫头怎么目眦尽裂说起胡话。卢正前再次警告她将匕首放下,连小之的瞌睡都醒了大半。“文雀姐姐你不在,”她咽一下口水,声音颤抖,“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卢公子也不在。只剩小之和赵老大。是赵老大、趁小之睡着,偷偷起身、掐死了他!他脖上有伤痕,因为本就脏乱看不出;他指尖也藏了污垢,有些新鲜的,是抓挠你胳膊而留下。”
她还记着自己险些被人扼死,记得自己的双手是怎样狂舞,如何抓破了一名老宫女的脸,还在自己脖间留下些深深的血痕。她更记得被扼死是一种多么缓慢的痛苦,记得那样扑面而来的绝望和无助。赵老大闻言下意识看向双臂,于是一切皆已不言自明。她向前一步: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赵老大便也不再挣扎:
“他是右威卫秦家军,又是逃兵。秦家与杨家有宿仇,他唯一戴罪立功的活命机会就在眼前。而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偏低了头看向小之:
“此人半死不活,总归是个麻烦。长公主心善,还请我为他治伤。再这么发展下去,他迟早会带给我们灭顶之灾。所以,是的,我杀了他。”
他向前一堵,巍然挺直了胸膛,背过了手:
“你要取我性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本就垂死的罪人?”
月光凄凄惶惶落在他的面上,好像照着荒漠,好像落在水里,似乎那是张圣洁污垢的面庞,却摇曳着扭曲而变形。还有他鼻头那颗黑痣,那颗该死的黑痣,令她觉着恶心。“赵老大你!你要真杀了人……”文雀被卢正前擒住。后者握了剑柄又放,似乎拿不定主意。小之踩着自己裙角站起来,直扑去赵老大面前:
“他为了我!你不许难为他!”
二更天的黑影在眼前晃着,她想要呕吐。她还有什么可说,本有什么要求?她甚至不能剥夺小之的一时所好,又怎能央她冒险公开身份,去救那一村子的萍水相逢之人?
那么、她去救。左右她已无法再与这杀人凶手同处一室,左右她实在百无一用……那便自投罗网、再去做些无谓的蠢事!她要下山去,回家去!不知为何、双腿却竟无端地沉重,镣铐似的,使她一步也走不得,甚至使她站不住。眼前黑影直冒,是她终究花了眼?
还是有个瘦削人影,才撞进此间。
“老鲁叔崴了脚,我爷爷非让我追上来找你这姑娘家、知会上一声大家没事,州上后头来人说要放了……”
吴老四的小孙儿边喘着粗气边滔滔不绝着,忽而似意识到什么,一时竟怔住。
随着他的视线,木棠看见自己手里出鞘的匕首。
神庙当中还有一具尸首。
尸首上落着她满是脏污的素帕。
“哐啷”一声,匕首落了。她紧绷了半月的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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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一生中最为恐惧的时刻,五岁的阿蛮会说,是被阿兄诓骗上树不敢下来的那次;八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一言不发带大家赶夜路回外婆家的那个晚上;九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亲流泪失声的那一夜;十岁的木棠会说,是挨路妈妈打以为自己会死掉的那个下午;十一岁的木棠会说,是二姑娘白眼一乜的每个瞬间;十二岁的木棠会说,是战战兢兢发高烧昏倒在柴房的那个三九天;十三岁的木棠会说以上都不过尔尔,哪怕五佛山的追杀、哪怕监义院的生死一线、哪怕朝闻院的人头落地,都比不上此时此刻。
她实在已山穷水尽的、此时此刻。
雷霆暴雨好像远远的,在谁的梦里啸叫起来。是谁倚门远望、宁可彻夜不眠?因无能为力而惊惧、因无路可退而绝望、因无可挽回而狂怒,于是即便晴空万里,大雨也终将落下来。她抱起脑袋,无声地尖叫,而谁,又有谁会守在她的身侧?!
天边轰隆隆想起的,不是雷霆。先一声尖锐的,是文雀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厉鬼,寿数已尽、再不能作恶。”她一步跨来挡在面前,又将那把匕首拾起,“方才忽然冲出来,吓人个半死……想来因为是鬼,就算真捅到了,也不会见血的吧。”
“你方才又说,鲁叔叔怎么了?可要紧?”小之揉揉眼睛,跑过来抽着鼻子殷殷切切,“州府来人,他们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又怎么得知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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