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一章
在这座城里,若是说到家产说到权势,人们无一不是手指指北面,而后吧唧着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在这之外,还要发出几声啧啧的声音,而后说个命好,之后便去干自己的事情。这几乎是这座城里人们默认的共识。
他们所指的北面,那是纪家府邸所在的位置,那座房子如今被叫做纪公馆。其实以前不叫这个名字。那座大院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是一建成的时候变这般的大,还是后来逐渐扩张到这样的,没有人知道,怕是连院子里头的人都不清楚。可是那座院子如今却是无比的庞大,坐落在北面几乎占了半座城。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可是通过这夸张的说法,却也有些真实的意思。
这座房子很久之前就在了,是清末,皇帝还在的时候,或者是满人的皇帝还没来的时候,这人们不清楚。
关于纪家,有无数的传言,其中真真假假难辨,但却是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两句。这似乎是这城里所有人的共同话题,庞的或许有的人感兴趣有的人不感兴趣,有的人知道而有的人不知道,但关于纪家,这倒是,每个人都能知道一些。所以当人们没话说的时候,往往用这个话题开头,只要是这个话题,每个人都能坐下来攀谈几句。
纪家里头光主子二十几位,若是非要数怕也是数不明白。更不用说底下的下人们,光是贴身伺候的就又是几十,加上二等三等,还有其他的吓人,足足几百个人。这几百个人里头一天要发生许多的事情,若是桩桩渐渐的揉碎了说,怕是从一个人出生说到离去,也未必能说清楚。
正巧今日纪家有了喜事,便以这里为切入点,从此处开始讲,才算是有个头绪。
今日自然不是什么少爷娶亲的日子。纪家的几位少爷大多都已娶亲,若是没娶亲的,大概是年纪太小。今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娶亲,不过是大老爷纳个小妾。
这位大老爷是如今的纪老爷子同第一位夫人所生的长子,在如今的四个兄弟姐妹中,也排行最大。是姓纪,名和惇的。在这位出生的时候,清帝还没有退位,如今,也算是43岁的年岁了。
这年岁自然算不得年轻,却突然起了兴致,想着也要纳一房小妾。
如今,大红的花轿已经走在了长街上,四周多是围观的人,大多数是看热闹,却也少不了一些议论纷纷。
大户人家娶小妾,有的是些小门小户商贾人家的女儿,有的干脆是从自己家中找个家生的奴婢纳了,或者是从自己相识的好友的府中找,不外乎是这几种。或者还有些更好的世家大族,自然不少人巴结着送人,人家已经有了一位正房夫人,便将自家的小姐嫁过去做妾也是有的,这类小姐便是出身显赫,却又不得已做了姨太太。
只不过这次纪家纳的妾却不在这个范畴里,两边街上的人看着那大红花轿,毫不避讳地议论着。
“纪大老爷都四十来岁了。我可是听说了,这位新娶进门的姨娘,是从乡下一家农户那里买来的,据说长的水灵着呢。”那人似乎是颇为羡慕,背着手摇了摇头,扎嘴感叹,“要不然说呢?人家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的,纵然是年岁大了,还不是多的是人往上扑。那像咱们这种,年轻些,却连个老婆都讨不见,果然是同人不同命。”
旁边的人听到这话,回过头,戏谑的看了他两眼,打趣道:“你小子又在这说什么混话呢?什么同人不同命?你能跟人家同人吗?人家是什么,人家祖上是官老爷,官至一品,你看看如今这城中的铺子,还有城外的航运,有一半都是人家家的,你跟人家同人不同命,人家连人都不跟你同呢。安心看吧,若不是今日,你能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吗?”说着又摇摇头,咂了咂嘴,“不过也真是的,这样的阵仗都赶上人家正经人家娶妻了,谁想的到,不过是纳个妾呢?果然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
外面的一些议论自然影响不到轿子里面,此刻轿子里面的新娘只端正的坐着,全然看不出一些新嫁娘的喜悦。
身上的衣服首饰自然是极重极华美的,若是非要说,自己这辈子都从未见过这般好的东西。在家中时,粗布麻衣穿惯了,只觉得那样便是人间平常,看到这送来的嫁衣的时候,还只觉得意外。当时的自己摸着这件衣服,心中喜不自胜,想着这样的打扮,约莫着是去做正妻。可那媒人给了自己父母银子,后面又抬进来几个箱子,说是给自己的聘礼,父母笑嘻嘻的收了,拉着弟弟的手说以后有好日子。
自己原本也这样想,以后有好日子。不曾想,母亲却突然又说,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随便拔根汗毛就比我们的腰都粗,我们这边取正妻都没有这样的章程,人家倒是娶个妾都这样大费周章的。两人又互相攀谈了几句,母亲的笑意几乎掩盖不住。
没办法,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最近外头不太平,他们小百姓的生活就更难了。母亲听说纪家的大老爷要纳个家世清白容貌周正的,费尽千辛万苦才搭上的这条线,如今倒算是如愿以偿。自己去了那边,虽算不上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日子却也比这边好过的多,至少物质上是的。而卖自己的钱也足够父母和弟弟生活,自己又有什么可抱怨。
于是从那日起便闭门不出,安心的当着自己的新嫁娘,任由着父母将消息传出去,十里八乡都知道自己攀上了高枝。
此刻,坐在轿子中,身上沉重的衣物首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大红的盖头盖在头上,一睁眼便也只能看到满目的猩红。
随意两只手交叠,摸到的却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正如母亲说的,大户人家出手的确阔绰。
自己头上戴着的,不知是哪位贵妃戴过的花冠,倒是听媒婆说过一嘴,说这是先前宫里的东西,母亲倒还感叹了几句,自己却不大记得了。总之,这东西是昂贵的很,怕是将自己整个家里卖了,都买不起。
如此便更不必说,左右手上各带的三个雕花镶玉金镯子,左右手上戴着的几只戒指,上头那宝石比自己从前头上戴着的花朵都大。耳朵上的两只耳铛比自己母亲带的那对要大的许多。母亲那对还是从前做姑娘时候的陪嫁,不过是小小的两个金环,母亲却宝贝的不得了,因为那是家中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如今若不是卖自己,那件东西怕也不在了。
自己耳朵上戴的是两只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东西,上图的宝石自己大多是不认得的,只觉得红红蓝蓝的好看。若说唯一认得的便是那金灿灿的黄金,母亲当时还咬了一口,留下一段的牙印。当时母亲便感叹,算是将她送入了个正确地方,这般阔气的人家,嫁过去不会不好过。
自己身上的这件嫁衣据说是真正的金丝银线绣成的,虽说听那媒人说是从库房中拿出来的,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赶制,却也已经足够让人瞠目结舌。这般的好衣裳,以往在那十里八乡都从未见过一件,如今却不过是人家库房中的随便一件。
说实在的,自己其实并不怨恨母亲。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子女的道理。从前母亲还说自己出嫁定要挑一个如意郎君,哪怕日子过的清贫一些,好歹也总是自己愿意的。但如今却不能这样想,爱情的前提是活下去,可如今的世道,若是一样的,哪能活下去呢?所以攀上这支高枝,保证了自己的命,也保证了自己全家的命,这是好事,是喜事。
她想到这里突然的想哭。原本坐在轿子中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人,此刻却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外头的媒婆听到了这声音,原本想伸手撩开帘子,又想着这是纪家的姨太太,所以也没有伸手去撩帘子,只在外面好言相劝。
“哎呦,我的姜姨太,您说您这是哭什么呢?大喜的日子,一会儿进了家里往后好日子等着您呢,您这时候哭,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姜阮涟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耿咽着声音,靠近些帘子,回答外面的媒婆。“就是因为高兴,因为高兴我才要哭,并不是给自己找晦气的缘故。”
“这就是了。以往送嫁,也没几个人是不哭的,不过如今姨太太确实惨了些,父兄山高路远的来不了,便我这老婆子送姨太太。姨太太还是好生将眼泪擦干了,马上到了门口,府里头人多嘴杂,别再让人看了笑话去。”
姜阮涟是不大懂世家大族的规矩的,但也觉得媒婆送了那么多人给自己提的醒总归是没错的,于是点点头,连声道谢,而后自行擦了擦眼泪,等着一会儿轿子停下。
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跟了一路,虽说是纳妾,排面确实一点也不小。娶亲该用的仪仗队一个没少,用的是八抬的轿子,后面还跟着几个红箱子。姨太太的嫁妆够不了数,或者说干脆没有,于是便改了其他方式来凑着喜庆。以往后头抬着都是嫁妆箱子,这却改成了长长的仪仗,从城门口铺红绸一直到纪公馆门口,整个仪仗队都在那华美的红筹之上。
那绸缎自然不是普通的绸缎,那是上好的云锦,说是绸不过是不识货,若是个识货的人,便能看出来,这是早些年宫中绣娘织的。这种料子旁人做衣物还未必舍得,如今却被随意踩在脚底下。料子上绣了团花纹,中间有多子多福的意思,算是取个好兆头。
有些能看懂的,看到那上头多子多福的意思,便笑出来,低声语旁边人耳语:“哪个人不知道,纪家哪里让姨太太生过孩子,姨太太不过是娶来解闷的,却还要让人家有个这般的想法,这不是活生生的搓磨人吗?”
旁边那人朝四周看了看,皱了皱眉,也跟着那人说,“你小点声,想让人听见吗?这位姨太太估计还在轿子里高兴着呢,且让高兴一段日子吧。这娶亲的日子定的匆忙,这还没到秋日,便把人接了过去,可是如今大老爷还在省外,这到时候新娘子去了,新郎官却不在,这姨太太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旁边那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默默的闭上了嘴。这当然不是怜惜,只是更想看热闹。况且再说,不过是纳妾,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新娘子?若不是嫁的这般高门显贵,只怕是随便从角门抬进去,往自己的床上一放,然后便算是完。不过这高门显贵,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那位可怜的姨太太不过是炫耀的其中一环,这些繁文儒节哪里是用来欢迎她的,不过是用来给旁人看的。
说话间轿子已经在门口停下。喜婆率先喊了一声,而后正门边的角门被打开,正门却仍然是紧闭。
喜婆在轿前伸出手,喊了一声姨太请下轿,姜阮涟知道这是到了,自己掀开帘子,出了这外头。周围的仪仗队散开,各自有序地离开了,只剩下二十来个人围着。
角门边上有两个守门的,看见他们来了,一个先迎上来,给喜婆递了银子,而后才开口说话。“便是知道的,大太太便说你们会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候来,早已让人等好了。”
喜婆连谢两声,然后收了银子,扶着姜阮涟,让人往里走。从角门进去,越过角门前的垂花门,又过一段走廊,穿一个石门,而后到了一条长街上,这便是纪府的正街。
马上到正街的时候,有人提了轿子过来,喜婆又扶着姜阮涟上了轿子,有人抬着往前走。顺着正街走了大约有一刻钟,而后转了弯,又走了一刻钟,再次转了个弯,这么七拐八拐的走了大概有一个来小时,便听见人声,轿子也停了下来。
喜婆伸出手,扶着姜阮涟下轿,站在宴饮厅的门口。虽说是娶个小妾,可是里头并不空旷,大有人来贺喜,里面周大夫人正在与人交谈。
这位周大夫人是纪大老爷的发妻,如今成婚已有二十五年,为纪大老爷孕育了一子一女。说起来这位夫人还是从前纪老太爷为纪大老爷定的,姓周名玉仪的,父亲是晚清的一位王爷,是家中的第二个嫡女。
此刻看见人站在外头,大堂内安静了片刻,周玉仪在位子上端正做好,让人把人领进来。
她周围站着四个丫头,看人进来,两个率先迎了出去,喜婆又收了赏钱,便又退了出去。周玉仪的两个贴身丫头将姜阮涟带进来,旁边那个找了个蒲团过来放在地上,另一个便负责喊话。
“姨太太给大夫人磕头!”
姜阮涟不知道这是闹哪一出。记得曾经跟着母亲去参加别人家的宴席都是夫妻拜天地,到自己这边倒是截然不同。可是又想到自己不是做正妻的,况且这高门大户与自己那边的风俗大概也不同,所以便任由两个丫头扶着自己跪在蒲团上,对着周玉仪磕了个头。
“再叩头!”
姜阮涟听话的再次扣头。
“三扣头!”
三次磕头完毕,刚刚的两位丫鬟又把她扶起,周玉仪轻笑一声,那位取蒲团的侍女便从旁边拿过一盏茶。
“姨太太为大夫人跪茶。”
姜阮涟虽然盖着盖头不大方便,却也接过了那盏茶,两个丫鬟扶着到了周玉仪跟前。姜阮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章程,但是想到刚刚跪茶的两个字,又透过盖头的缝隙看到自己脚底下的蒲团,于是跪在那蒲团上,将手中的杯子高举。“大夫人,请用茶。”
周玉仪接过茶盏,吹了两下,随意喝掉一口,将茶盏放在了茶盘上头。
两个丫头扶着姜阮涟起身。
原本纳妾就不是什么麻烦事情,外头弄那么铺张,不过是为了纪家的脸面。如今喝了这茶,姜阮涟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姨太太。周围的人又一次吵闹起来,周玉仪吩咐刚刚扶着姜阮涟的两个丫头道:“玳瑁,珍珠,你们二人扶姜姨娘回房吧。”
二人答应下来,点头称是,而后转身带着姜阮涟从后门出去。
原本接下来便是来宾们的事情了,此刻外头却忽听一声喧嚣。
“绮四小姐您来做什么?今日是纳姨太太,与您无关呐。”
外头传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倒是极为轻快,边说还一边掂脚朝里头望,姜阮涟倒是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样的世家大族,怎么到有如此这般的人呢?“今儿是我爹娶姨太太,我爹又不在,我来看看,怎么了?这姨太太的新房我看过了,跟我住的近呢,就在我母亲的房后头,怎么到不让我去看了呢?”
周玉仪也听到了这动静,笑着跟来宾们说话,又对着外头说:“行了行了,放人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