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99章 我等了几百年,你就这么对待我?
分明知道今天一过便是凶险非常,但陈传笺还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周霜坐在小圆桌前手脚笨拙地削梨,陈传笺慌慌忙忙爬起来,道:“怎么不叫我,都这么点了金云堂还关着门,底下人可怎么想,你起晚了,我可不能起晚——”
“我不开门,哪个敢多嘴。”周霜硬生生地将一块梨削得面目全非,颇有些恼意地放下了,一边擦着小刀一边道:“你当个小厮,我已然心疼,让你跟那些太监一样,上朝站着,下朝也站着,睡得晚,起得早,我可舍不得——”
陈传笺一边盘头发,一边道:“为了能名正言顺跟在你身旁,我也只能当个太监,就算你封我做娘娘,宫里不也得讲究个雨露均沾?否则我肯定会被编排成祸国殃民的奸妃了。”
周霜放下小刀,深深叹了口气,“不然,等我除掉了陈贵妃,我们就远走高飞吧,程锡圭也算是靠谱的人,就算他权倾天下,百姓的日子也不难过,最多就是皇家的日子难过点。”
“那也行——”
周霜瞧着陈传笺笑着开了门,走了出去忙碌,他长身而去,靠在门上瞧着她走来走去,就算穿着一身小厮的布衫,但她还是他的妻子,忙碌的,新婚的妻,这么多时日了,每一天都像是新婚的第一天,有满溢的幸福感。
“今天出去给我带点馄饨回来。”
“好。”陈传笺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出去?”
周霜淡淡笑了笑,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她身边也有个狐狸精让她放心不下。
陈传笺中午出门,先奔馄饨摊,搭了几个钱让摊主当下收摊,自行将馄饨送去给长岭,又跑到周府和世子府传话,紧赶慢赶中午时分到了灵境胡同,一问那黄狐狸,果然扑了个空,饭还来不及吃一口,只好换了身衣服又装扮了眉眼,往倚红楼来。
倚红楼,销金窟,空气中混杂着胭脂香粉和男人体味,因为还没到火红的时分,龟公婆子们在前堂闲闲散散地做些整理的活计,陈传笺径直挑帘进了侧房赌坊,只扫了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原苏,拎着一瓶酒喝的半醉,身前已经堆了一堆的黄白之物。
陈传笺走到他身边,刚拍了下他的肩膀,就被他握住了手,含含糊糊地道:“文,文兄——是我家那母夜叉让你来找我的吗?”
“是是是——”陈传笺说着话,将人扶了起来,原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是腿脚发软地靠在陈传笺身上,顺手在赌资中捏了一把塞进自己怀里,大方地道:“剩下的大家分了吧,陪我玩了这么久,算赏你们的。”
呼啦啦,赌坊里乱了套。
陈传笺扶着原苏出来,见他醉得厉害,只得找老鸨儿要了一间带厅的上房,将人抬了进去,退出去之前,老鸨儿殷勤地问:“要不要找个姑娘来伺候着?”
“不了,暂歇一天而已,酒醒了就走,你让人送盆水来,其余勿扰。”陈传笺按了一锭大银在老鸨儿手上,“这一层的房都清空,让公子睡个安稳觉。”
“是是是。”
龟奴进进出出,添了热水,奉了茶点,甚至拿了套干净衣服,伺候停当之后带上了门,陈传笺上了门栓子,这才掀开了幔帐,原苏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这会子知道陈传笺接了他,连尾巴都不藏了——硕大的数条狐狸尾巴像是有生命一般,自行盘成了一张软垫,舒舒服服地垫在原苏身下。
陈传笺叹口气,用热水替他擦了脸,本想替他盖上被,可那些尾巴很是灵性,已经将人盖的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一团白色的云朵。
完了,这一醉下可怎么办?——倒不是担心原苏,那些灵性的尾巴一定会保护好他,陈传笺怕的是有不长眼的闯进来,吓死在当场就不好了。
枯坐了一个时辰后,陈传笺抱着茶壶,拿着茶盏,推开窗,悠闲地坐在窗台上,听着隔壁戏园子的咿咿呀呀,看着临街车水马龙逛窑子的男人们,正在得意的时候,就听到床上哼了一声,然后嚷嚷起来:“水!”
眨眼间,灵性的尾巴从幔帐中伸了出来,在桌面上左拍拍,右拍拍,大概是吃了没长眼睛的亏,慌乱地为自己的主人满桌摸索茶壶。
陈传笺看得乐不可支,起身倒了一碗茶,扶起原苏的上半身,将茶水灌进了他的喉咙,正要起身的时候,不防被他抱紧了,头埋在腰间,低声道:“别走。”
陈传笺瞧了瞧,犹豫了一下,戳了戳原苏的脑袋,“醒了?”
“嗯。”
“醒了就放开我。”
“陈传笺——”猛不丁,原苏翻身而上,将陈传笺扣在了身下,尾巴一卷,茶盏砸了出去,凄厉地摔了个粉身碎骨,原苏双目通红,露出陈传笺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我等了几百年,你就这么对待我?今日我强要了你,就算天打五雷轰又能怎样?”——对钱财权势甚至是长生不老都毫不在乎的人,必然会对其他的东西锱铢必较,比如:感情。
陈传笺望定他,却不说话, 那张英俊的脸上是她不熟悉的神色,但是她却笃定的知道,原苏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也想过,你这般对我好,定是前世同我有什么纠葛,至今放不下,才会处处护着我——”陈传笺在原苏耳边冷静地道:“可是那都过去了,我选择了自己想要追随的人就不会再动摇。”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我有什么不好,我哪里比不过周霜?”原苏撕开了陈传笺的衣领,这个人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要得到的,可是在这一刻,却下不去手,又舍不得放弃,于是泄愤一般,原苏封住了陈传笺所有的动作,也封住了她的唇,轻抚面颊,辗转许久,最后放过了她,嘴唇却红热鲜艳,原苏瞧了一会子,终于又轻轻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她的嘴唇,似乎是被她温柔吻过一般,心中又快乐又酸涩。
窗外,吹拉弹唱,屋内,死一般沉默。
原苏开放了她,“你会回心转意吗?”
“不会。你哪里都好,是我配不上你,周霜也哪里都好,我也配不上他,但是我喜欢他,我宁愿做一只飞蛾,为了一点点的希望而努力。”
“我呢?我就飞在你身后,你为何从来不曾回头看过我!”——拼尽了所有力气,终于山穷水尽,再追不动,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原苏,飞蛾扑火是向死而未必有生,又怎会回头?”
陈传笺说得冷硬,如同寒夜里掠过的风,冻穿了脾肺,而屋里的烛火,不失时机地灭了,原苏忽然失了力气一般,压在陈传笺身上,可又是那么温柔,一条尾巴垫在了她的胸前,陈传笺知道,也许自己这个时刻应该揽住他,拍拍他的背来安抚他。可是,陈传笺没有动,原苏是她亲密的伙伴,同样也是她尊重的人,她不能用怜悯这种情绪去施舍他。
原苏想起自己在命格老儿册子上看到的披红——她只有两年可活了,六百余天,又是尘归尘,土归土。这样的轮回有多少年了?三四百年的时光就这么虚度了,总这么一轮一轮的期盼,又一轮一轮地落空,每次都在她身边,却如同隐形人一般。
原苏觉得自己痛苦到疲倦,他茫然了,也麻木了,如同走了太远的路依旧看不到终点,前无去处,后无退路,就这么躺下了,没有来处,没有归处,浮萍一般,心也散在了天地间。
“不,你不懂,你和我的纠葛从来就没有过去。”原苏闷声道。他想起那个午后,坐在清心界的后山,他和她拎着从青华帝君酒窖里偷来的美酒,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这个短衫打扮的小兄弟竟然是个女孩,还好奇地跟他打听华裳神女的容貌,而这位小兄弟言之凿凿:华裳神女真是平凡姿色,性格暴躁,青丘那位少主拒婚可真是太明智了!
可惜啊,他蠢钝如猪,清心界同游三月才知这位小兄弟是谁!他错过了三个月,因为这三个月又错过了三百年,因为这三百年,他又要错过三千年三万年!
“华裳——”原苏的眼泪流进了陈传笺的领口,“我求求你,跟我走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求得来?”陈传笺淡然地道:“原苏,我想你挺起脊梁好好活,我一个女人没有情爱可以活得下去,你更可以,我不知道你煎熬了多少年,可是你必须放开我,才能看到这世上有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所以,那些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原苏的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陈传笺这样的话,他听了无数遍,可是对于他来说,什么是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呢?他活得太久,悲欢离合看得太多太久,开始的时候还感到痛苦,可后来呢?同样的场景无数次上演,任再细腻的人也会免得粗糙麻木。他被人称作保护神,被供奉着,仿佛只是为了庇护他人而存在,而他呢?谁来解救自己?谁来从泯灭的七情六欲中解脱他?不,没有人,认为没有人,没有神,没有妖……敌得过时间。
陈传笺是他濒死余生中唯一可见的救星,她像一颗呼啸着的石子投入了他波澜不惊的深潭,搅动乾坤,唤醒了他的七情六欲,然后……离他而去,投入另外一条江河。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原苏抱紧了陈传笺,道:“每一世,每一世,我都要在你身边扮演这么可怜的角色,最后将你拱手送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原苏的声音很轻,是因为痛苦实在太厚重,厚重到让他无力反抗。
陈传笺忽然流下泪来,她虽然不知道原苏与她在过往到底有什么样的羁绊,却也被他话语里的悲伤所震慑。回想过往种种,如果说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又有什么脸面去接受他的好意?
“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办法补偿你——”陈传笺的泪落在原苏脸颊边,让他心中酸涩, “可纵然是我放过了你,你是否愿意放过自己?你为什么没有龌龊卑劣的手段占有我,是因为你善良而正直,就算这段感情令你再痛苦,你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底线——”陈传笺抹掉脸上的泪渍,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同情原苏,则是将三个人推向深渊,“你曾说过,是自己错过了我,但我想你并没有错过,而是从一开始,你我就没有缘分相遇,你若是我命中注定要去寻找的那个人,山迢水远,便是隔着一万年,我也不会错过你——所以,就算你不曾错过我,我也注定会只与你擦肩而过,你放过自己吧!”
“好,好,好!”原苏放开了陈传笺,神色中俱是绝望,“你很好。”说着话,一挥手,门扇两开,站在门口的则是脸黑如炭的周霜。
陈传笺一愣,瞧瞧周霜,再瞧瞧原苏,这唱的是哪出?
周霜倒是淡定,踏进门来,坐到桌边自顾自斟了一盏茶,边喝边道:“我是来寻原公子的,总不能不说上几句话再走。”
陈传笺同原苏并排坐在床上,正要起身,却被原苏扣死了腕子,走不脱。
“方才我带着长岭站在外头,你俩的话,我都听到了,但是长岭却什么都没听到,可见是你故意让我听到的,若是陈传笺今日在这里,说上一两句同你有情的话,也许我同她之间也会闹得天翻地覆——” 周霜喝着茶,云淡风轻地问,但放在案上的那只手却攥得紧,“但是你分明知道陈传笺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却还让我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所以她说的没错,纵然我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
原苏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方才你说你是真喜欢她?而且你们之间好几世还有缘分?都好几世了,要成你俩早成了,既然成不了,折腾得再久也成不了。”周霜望着陈传笺,见她一脸焦急,便笑了笑,道:“我和陈传笺可能好不长,朝廷里的事谁知道呢,也许哪天我就如同我那个死鬼父亲一样,被宫中亲近的人毒死了,就算我活得长,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让陈传笺一辈子在宫里伺候我,像那些白头宫女一样,做一辈子井底之蛙,来来回回都是些算计人心的事。”
陈传笺欲言又止,陡然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抬眼望过去,只见原苏轻轻翘了翘唇,只得听着周霜继续道:“我终归是要放了她,可是我——也不愿她一个人终老,原公子你很好,她不会爱上你,你却足够爱她,可以帮我好好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
这算什么呢?他们明明白白替她都想清楚了啊,下半生安排的妥妥当当,她应该满足,应该感恩啊,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凄凉呢?大抵是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吧?周霜怕委屈了她,原苏怕伤害了她。
可是,明白人的苦衷真的要摊开的这么分明来说吗?在痛苦的底色上这么井井有条的,冷静地处理着,每个人都心如刀绞,可每个人都没有落泪的余地,仿佛是钢筋铁骨,痛痛快快地往自己身上插刀。
陈传笺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这么公开的,分明的,毫无选择地去接受自己的命运。
“好,我答应你,替你照顾她一辈子。”
倏然,陈传笺泪流满面,她在心里想,多沉重啊!他们都爱她,可他们都没问过。她愿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