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49章 南北博弈
江东建康,琅琊王府邸,密室
长江的湿冷雾气似乎也渗入了这间燃着名贵沉香的暗室。琅琊王司马睿坐在主位,眼神复杂地望着手中的密报,那是关于北方幽州那个小朝廷的最新消息。他年过四旬,气质儒雅中带着一丝郁结之气。经历了“八王之乱”的颠沛流离,从洛阳到建邺(建康),他深知权力的本质。他身旁两侧,坐着两个掌控着江东局势的关键人物:其堂兄王导,时任军咨祭酒,举止从容,思虑周密,深谙政治平衡;另一边则是其从兄王敦,时任扬威将军、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手握重兵,性格刚猛狠戾,眼神锐利如鹰隬。
“叔父(王导)、从兄(王敦)。”司马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激动,“北方的消息…司马邺小儿苟活于蓟县,名为晋帝,实为王浚与邵明珠之傀儡!朝廷纲纪荡然,沦于胡尘。我等在此江南半壁,难道还要向那幽囚之人俯首称臣,受其掣肘吗?”
王导捻须,神色凝重:“殿下明鉴。幽州小朝廷,号令不出蓟门,政令混乱,名存实亡。王浚跋扈,割据幽冀;邵明珠更是阴鸷深沉,神武门血溅宫廷,威逼少年天子,尽显枭雄之姿。此二人挟天子以自重,其用心,路人皆知!他们如今自身难保,北方石勒、刘聪眈眈虎视,岂有余力南顾?这正是天赐良机!”
他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晋室正统,自永嘉之乱,当有再兴之主!殿下乃宣帝(司马懿)曾孙,琅琊孝王(司马伷)之后,血脉最贵,承天命、抚万民之责,舍殿下其谁?”
“说得对!”王敦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他眼神里燃烧着野心的火焰和嗜血的兴奋,“司马邺那小儿,与惠帝何异?不过又是一个被权臣玩弄于股掌的痴儿罢了!王浚、邵明珠两个奸贼,狼狈为奸,恐怕早就觊觎大宝!说不定……”他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压低声音,“司马邺是否还活着,都在两可之间!就算活着,也是被他们圈禁,当作一块裹挟人心的遮羞布而已!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不登大宝,更待何时?江东士族,心向殿下久矣!只要殿下登高一呼,万民归心!”
王导紧接着补充道,声音带着老谋深算的笃定:“正需借势而行。我意已决,即刻起,断绝与幽州伪朝一切文书往来,不奉其诏令!同时……”他眼中精光闪烁,“发动所有喉舌,遍传江北!将王浚、邵明珠欺君罔上、把持朝政、圈禁乃至‘谋害’幼主之‘罪状’,昭告天下!要说得绘声绘色,说得人尽皆知,让他们百口莫辩!届时,殿下在天下人悲愤无助、痛惜国本沦丧之时,于建康承继大统,方是大义所在,人心所向!”
这一套“悲情+阴谋论+拥立正统”的组合拳,是王导精心策划的政治攻势。
司马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点燃,化为灼热的渴望。“好!”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两位心腹,尤其是王敦那杀气腾腾的脸,“断绝文书,断绝朝贡!发动舆论,尽数王、邵之罪!让天下皆知,北方晋祚已倾,唯有江南存一丝血脉,正朔在孤!”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冠冕的沉重,“其余诸事,就有劳叔父与从兄费心了!”
密室内,一场分裂晋室、另立新朝的风暴,在长江以南的核心地带,以司马睿为旗号,在王敦的兵锋和王导的算计下,正式拉开了序幕。建康城,开始暗流汹涌。
幽州:顺天府行宫
深秋的寒意已透入骨髓,顺天府行宫的书房内却气氛更为凝滞,如同冻结的火山。快马加鞭带来的江东密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勤政殿三人的心上。
“无耻!败类!乱臣贼子!”王浚须发戟张,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猛地将手中那份记录着江东断绝往来宣言和散布谣言详情的文书掷于地上,犹不解恨,狠狠踩踏。
“司马睿!不过是我司马皇室一远支疏宗,侥幸流落江南,也敢觊觎神器?王导、王敦!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身为我太原王氏子弟,不思匡扶社稷,竟敢拥立伪帝,污蔑于我?!还说什么‘谋害幼主’?我王彭祖(王浚字)顶天立地,岂屑为此等下作之事?!”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猛地转向端坐御座、脸色铁青、浑身微微颤抖的少年天子司马邺,“陛下!江东叛逆,罪在不赦!请陛下即刻下诏,诏告天下,尽数其罪!臣恳请陛下下旨,命苟曦、臣与诸军挥师南下,讨平叛逆!吾王师所至,定叫那班宵小片甲不留!”
十三岁的司马邺,早已被吓得没了往日的故作老成,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泛红。江东的消息不仅仅是分裂和背叛,更直戳他心中最大的恐惧点——他被描绘成一个已经死了或者被权臣囚禁随时会被杀的可怜虫!这将他好不容易在邵明珠引导下建立起的、对未来的希望和对自身安全感的信任瞬间击得粉碎。他看着暴怒的王浚,又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邵明珠,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哀求:“老……老师……” 声音都带着颤音。
相较于王浚的狂暴如雷,司马邺的惊惧失措,邵明珠显得过分平静。他静坐于王浚下首的绣墩之上,姿势依旧挺拔,如同一柄深藏于鞘中的利剑,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听完王浚的怒吼和司马邺的呼唤,他才缓缓抬起眼帘。那眼神深邃似寒潭,没有丝毫波澜,连一丝愤怒都找不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与清明。
“丞相大人,请息雷霆之怒。”邵明珠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王浚的咆哮和殿内的紧张气氛,带着一种沉稳的定力。他没有直接回应王浚的请战要求,反而开始冷静地分析:“江东此举,固然可恨可耻,然而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他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司马邺,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如同在讲授一堂国策课:“陛下,请容臣详陈利害,再做定夺。”
“其一,江南方自绝于正统,其言便如无根浮萍,妖言惑众。彼等言陛下被囚禁、谋害?”邵明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此其自取灭亡之道也!陛下就在顺天府,神智清明,龙体康健!此乃我等手中最大之‘真’!”他看向司马邺,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请即命宫中文书誊录旨意三道!一者,由陛下亲笔御书《告天下臣民书》,昭告陛下安然无恙,痛斥司马睿、王敦、王导分裂国家、背弃祖宗、图谋不轨之罪行!字字血泪,务必动情,务求天下士民悲愤!二者,制《罪司马睿等诏》,以天子之名,列数司马睿僭越悖逆、擅改年号、拒奉皇命等十恶不赦大罪;王敦跋扈拥兵、目无君上;王导巧言惑众、离间君臣,数其悖逆!三者,另发《檄文》,专为讨伐司马睿而制,命天下英雄,尤命江南忠于晋室、不满王氏暴行之志士,速响应朝廷号令,共讨国贼!”
他顿了顿,补充道:“请丞相大人与臣署名副署。同时,广派密使,联络潜伏于江东各地的我方细作,务必将此三道檄文以最快速度传遍大江南北!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务必人尽皆知!其造谣惑众之口,正为我正视听之先机!”
“其二,江东看似铁板一块,实则缝隙颇多。琅琊王初至江东,根基不稳,全靠王敦兵锋与王导平衡之术。江东本地豪强,如顾、陆、朱、张四大姓,世代簪缨,未必真心服膺琅琊王氏!”邵明珠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王敦手握重兵,骄横跋扈,王导虽极力调和,然利益纠葛,岂能尽善?司马睿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此乃我分化良机!”
“陛下可发《谕江东诸姓书》,不提讨伐,只重申朝廷正统,痛陈分裂之祸。对江东大族,则许以朝廷既往不咎、嘉奖其坚守江南之功!若能为朝廷效力,则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要明发诏令,斥王敦挟制琅琊王,言其欲效法当年董卓、曹操!令其家族内自生猜忌!”他目光锐利,“同时,臣请陛下即刻密遣钦使,携厚礼及密旨,潜入江东!务必避开王敦势力范围,直接联络顾荣(时任廷尉卿,代表顾氏)、周玘(代表周氏)以及江东其他有威望的本土领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说利害,点明王敦之跋扈不臣终将引火烧身于江东士族!诱使其为内应!若能促成江东士族内部分裂,或迫王敦分神弹压,那便是朝廷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三,江东既敢伪立朝廷,则朝廷更需彰显其不可动摇之正统地位!”邵明珠的思路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请陛下以祭告太庙为名,择吉日举行盛大祭典!宣告江南叛逆之罪行于列祖列宗!并借此机会,昭告天下,为嘉奖丞相大人多年坚守中原、屏藩御侮,及臣……微末之功,特加恩典!”
他看向王浚,知道必须给这位骄傲的盟友一颗定心丸:“陛下,臣斗胆进言!值此国家危难存亡之秋,正需明赏重典,以激忠义。臣请陛下,于祭告太庙后,当朝宣布,加封丞相大人为……大将军(注:位在三公之上)、都督中外诸军事,位极人臣,总揽天下兵马大权!至于臣……臣蒙陛下厚恩,寸功未立,忝居高位已是惶恐,不敢求封。”他姿态放得很低,却在点明一个关键:王浚需要至高的名分!
“另外,”邵明珠话锋一转,“陛下可再下《劝进辞诏》。”他看向司马邺,眼神意味深长。“诏告天下:感念丞相大人不世之功勋,当行古制……予以九锡之礼(注: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常被用作禅让的前奏),然丞相大人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坚决推辞!此事由臣代陛下宣扬,必使其‘谦恭忠贞’之誉,名扬四海!”
邵明珠这一手极其厉害。既给了王浚巨大的面子,实升官位、隐含劝进暗示,又将王敦强推司马睿称帝的行为对比成了赤裸裸的背叛与猴急。同时宣扬王浚“拒九锡”,使其在天下人心中立于道德高地。一箭数雕!
王浚在听到“都督中外诸军事”和“九锡之礼”时,原本暴怒的神情迅速被狂喜和野心所替代。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是啊,南下平叛固然是扬威立万,但在北方就能得到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实权名号和堪比周公摄政的荣耀象征(九锡),这才是真正的大收获!江南那帮跳梁小丑,早晚收拾你们!
“其四,此最为紧要!”邵明珠的声音陡然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丞相大人欲提兵南下,臣心亦恨不能手刃国贼。然,北面豺狼未灭!石勒新灭王弥,收降其众,气焰正盛!其大军游弋于冀、并之间,对幽、并虎视眈眈!匈奴刘聪虽然内部不稳,然其主力犹存,平阳根基未动!”他目光炯炯地扫过王浚和司马邺,“陛下,丞相大人!若我等主力精锐一旦南征,千里迢迢,粮草转运维艰,战线漫长。石勒狡诈如狼,刘聪恨我入骨,岂会坐视良机?必定尽起精锐,趁虚而入,猛攻幽冀!届时,我等进退失据,根基动摇,何谈南征?恐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北方舆图前:“臣请陛下与丞相大人三思!江南之事,看似猖獗,然其根基尚浅,内部矛盾重重,可‘伐交’以乱其心。北方胡虏,方为心腹大患,亡国灭种之危近在眼前!为今之计,首在固本!巩固并、幽防线,整饬军备,储备粮秣,伺机削弱石勒、挑拨匈奴!”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点在并州和代北的交界处:“陛下,臣请速遣密使,前往晋阳与代国拓跋猗卢处!向刘越石重申朝廷倚重之意,密议联防之事!对拓跋猗卢……”邵明珠眼中精光一闪,“彼乃臣之岳父,于情于理,皆可动之!陛下可正式下诏,册封其为‘代王’,承认其对代北、甚至部分并州地域的控制!赏赐丰厚!要求其与刘琨形成掎角之势,共同抵御刘聪、牵制石勒侧翼!只要北境暂时稳固,江南叛逆,不过是釜底游鱼,秋后蚂蚱!待我们扫清中原胡氛,再提兵饮马长江,彼时挟大胜之威,号令所向,江南传檄可定!何必争此旦夕之功,反陷社稷于危卵之间?”
邵明珠一番洋洋洒洒四千余言的分析与对策,如同清泉冷溪,将王浚心中的怒火和南征的冲动浇灭了大半,也稳住了司马邺那颗惶恐不安的心。他的策略,环环相扣,刚柔并济,攻心为上,伐谋在先,军事退为最后手段,且首要目标是稳固根本、防范北方真正能颠覆政权的大敌!将眼前的巨大政治危机,转化为重塑朝廷威信、提升自身战略空间的机会。
王浚脸上的暴怒早已被复杂的思绪取代。他抚着胡须,眼神闪烁,在名位(大将军、都督中外、九锡之礼)与安全(稳固北方根基)之间权衡。最终,邵明珠对北方胡族威胁的精准判断和对南方“伐交”手段的可行性,显然说服了他。他重重一拍大腿:
“好!子卿之言,老成谋国!是老夫心急了!就依子卿之计行事!”他看向司马邺,目光比之前缓和了许多,“陛下,请即刻下诏,痛斥江东叛逆!封官晋爵、联络内应之事,也请陛下明旨授意!至于北防与联络刘琨、拓跋之事,臣与邵公爷定当尽心竭力!至于那‘九锡’…” 他大手一挥,脸上露出一副“高风亮节”的表情,“不过虚礼罢了,推辞!全力推辞!老夫一心为国,岂为区区虚名?”
司马邺看着邵明珠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再看看王浚终于被安抚下来又暗藏兴奋的神色,心中的惊惶也渐渐平复。一股被守护、被指引的感觉油然而生。
“朕……朕明白了!”少年天子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带上了决心,“就依老师所奏!朕即刻明发诸诏!请老师、丞相大人费心布置!务必将江东叛逆之阴谋、北方胡虏之凶顽,一一挫败!中兴大晋,在此一举!”
一场因江南分裂引发的政治地震,在邵明珠这四道连环计策之下,被暂时控制在了可控的范围内。反击的檄文将在顺天府起草,利刃般的文辞,带着帝王的血泪控诉与权臣的政治手腕,即将飞向混乱的天下。而江南温润的空气中,也已悄悄弥漫起北风带来的铁血与硝烟的味道。一场看不见血火却更加凶险的政治博弈,就此拉开帷幕,大晋王朝两个朝廷的对峙,由军事对抗转向了更为复杂深远的政治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