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89章 无声处(上)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顽固,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军区总医院特护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防紫外线窗帘过滤得只剩下朦胧的光晕,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方块。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以及输液管里液体极其缓慢滴落的微响。
成才趴在病床上,侧着脸,大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麻药的效力正在缓慢退潮,腰后那道被重新缝合、裹着厚厚纱布的旧伤,开始苏醒,传来一阵阵迟钝却深入骨髓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牵动着那片敏感的神经末梢。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的眼睛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有些空茫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看不出情绪。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铁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那身沾满戈壁沙尘的作训服,穿着一套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常服,深蓝色,肩章上的将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冷硬的光泽。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门神,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门外走廊透进来的所有光线。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病房的空间,精准地落在病床上那个安静的身影上。看到成才趴卧的姿势,看到那截从病号服下摆露出的、缠满绷带的腰部轮廓,铁路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他迈步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军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感,让本就安静的病房空气更加凝滞。
他走到病床边,站定。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成才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唇线上。成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也没有转头。
铁路的目光在那张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看到了对方眼下的疲惫青影,看到了鬓角被冷汗黏住的发丝,也看到了那紧抿的唇角里透出的、属于成才特有的隐忍。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酸涩、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在他胸腔里翻搅。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倾身,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谨慎,伸出手,探向床头柜上那杯凉透了的白开水。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的玻璃杯壁前,停顿了半秒,然后稳稳地拿起杯子,转身走向病房角落的饮水机。接满一杯温热的水,他走回床边,将杯子轻轻放在成才伸手就能够到的床头柜边缘。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铁路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笼罩着病床上的人,仿佛在确认他的呼吸是否平稳,确认那监护仪上的曲线是否规律。空气里只有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和他自己几乎被压抑到无声的呼吸。
终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仪式,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最后在成才腰部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随即被他强行压回眼底。他转过身,脚步依旧轻缓,无声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锁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像一枚细小的针,刺破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
病床上,成才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白开水上。杯口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指印。
他盯着那杯水,看了很久。窗外被过滤过的阳光,无力地移动着,病房里明暗交替。腰后的钝痛一阵阵地涌上来,提醒着戈壁滩上的风暴和撕裂。铁路那无声的凝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重量,仿佛还烙印在背上。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挪动了一下身体。仅仅是腰腹肌肉最轻微的牵动,立刻引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神经末梢!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他猛地咬紧了下唇,齿间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压了回去。身体僵在原处,不敢再有丝毫动弹。
监护仪的“嘀嘀”声似乎响得更加急促了。
军区总医院住院部后方的花园,是这个充斥着冰冷药水和消毒水味道的地方难得的绿洲。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穿过高大的香樟树和玉兰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混杂着不知名花朵的淡淡甜香。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织成一片夏日的背景音。
袁朗靠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微微仰着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年轻却带着明显疲惫和风沙痕迹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他闭着眼,似乎在感受阳光的温度,又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他身上的病号服有些宽大,袖口挽起,露出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戈壁风沙留下的细微划痕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踩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袁朗没有睁眼,只是搭在树干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铁路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另一端。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蓝色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他径直走到距离袁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身形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审视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光芒。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袁朗身上,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成才的伤,旧创加新创。戈壁滩上的特训,强度远超新兵标准。袁朗,告诉我,这两个月,你从他身上,究竟‘学’到了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平静的空气里。
袁朗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异常清亮,迎着铁路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阳光落在他眼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锐利的回望。
“报告大队长,”袁朗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蝉鸣,“我学到了一个狙击手该有的耐心,学到如何在风沙里捕捉心跳的间隙,学到怎么把枪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铁路,没有丝毫退让,“还学到,他后背那道疤的温度。”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伪装。
铁路的瞳孔猛地一缩!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连喧嚣的蝉鸣都似乎被冻结了一瞬。他盯着袁朗,眼神锐利得几乎要洞穿对方的灵魂。一股无形的、带着硝烟味的压力,以铁路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温度?”铁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那你知道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袁朗站直了身体,离开了倚靠的树干。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年轻的脸上,那上面除了疲惫和伤痕,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报告,不知道细节。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为了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豁出命去换来的。”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铁路锐利如刀的视线,“就像在沙暴里,他本能地想护住通讯器,就像……他下意识地把我往避风处推。”
铁路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守护?豁出命?”他向前逼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袁朗面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袁朗,你太年轻。你以为守护是什么?是戈壁滩上那一瞬间的热血上头?是训练场里你追我赶的意气用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某种被触怒后的锋利:“成才是什么?他是老a最锋利的一把刀!是三中队的脊梁!是未来能在军区、甚至更高层面扛起一片天的将星!他的路,注定在云端,在指挥中枢!他需要的不是绊脚石!不是拖着他一起在泥里打滚的所谓‘陪伴’!他需要的是能把他推上那个位置的肩膀!是能让他心无旁骛、没有后顾之忧去施展抱负的平台!”
铁路的目光死死锁住袁朗,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痛惜,有愤怒,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定,还有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恐惧?恐惧眼前这个年轻气盛、眼神滚烫的小子,真的会成为成才青云之路上的那块绊脚石?
“我能给他!”铁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铿锵和绝对的自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能给他铺平所有的路!扫清所有的障碍!让他身上的光芒不被任何东西遮挡!让他站在他应该站的位置上!袁朗,你呢?你除了那一腔随时可能冷却的热血,除了拉着他一起在泥泞里挣扎,你能给他什么?”
质问如同重锤,砸在花园午后的阳光里。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袁朗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铁路目光的洗礼和话语的冲击。铁路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现实冰冷而坚硬的内核,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近乎残酷的俯视。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里,铁路的逼视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压力。
然后,袁朗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异常清晰的平静。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不再有之前的玩世不恭,也没有被质问后的慌乱,反而像被激流冲刷过的卵石,露出了底下最坚硬的内核。
“大队长,”袁朗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您说的那些位置、光芒、平台……很耀眼,也很重要。我没资格否认,也相信您能做到。”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回避铁路的逼视,反而更加坦然地迎了上去,那里面有一种让铁路心头微凛的穿透力。
“但是,”袁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您见过他在戈壁滩上,迎着风沙,眼睛死死盯着目标,一整天趴着纹丝不动的样子吗?您感受过他手把手教我压枪,指尖冰凉,声音却稳得像磐石的温度吗?您知道……在沙暴快要吞掉我们的时候,他腰上流着血,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疼,而是死死护住通讯器,还想把我往安全的地方推的……那种本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