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小子,怎么能等于没说呢?”梁大客气听到小辈指责的话也还是笑笑带躬腰那么客客气气,“你不明白,这球就是踢来踢去,踢到最后肯定只能踢给一个人,这球我踢出去了,你们两家都没接,我肯定还要继续踢。你小子要是觉得我不够公平,不会处事儿我就不伺候了!你小小岁数说话,这么不客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一翻脸转身要走,许金仓忙拦住说:“梁老兄,你看你,别和孩子一般见识呀,你接着说,接着说。”
“小小年纪,敢教训我!”梁大客气客气是客气,并不是木偶式的客气,也有自己的脾气和尊严,瞪了许家福一眼,“看在许家杜家大人的面子上,不和你一般见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容可掬地对围观的人点头,又躬腰转了一圈儿,说:“乡亲们,眼下是新社会了,提倡婚姻自由,俊俊参加识字班学文化,又是在粮食管理所吃皇粮拿国家薪水的国家干部,是有觉悟的,大家都看过话剧《小二黑结婚》吧?这里不少山东人也可能看过山东吕剧《李二嫂改嫁》吧?两方面我都说了,这边那边我都选择,这就看俊俊的了——”
梁大客气把球往俊俊那里一踢,各怀心腹事的人心里几乎都没了底儿。只有大杜觉得让俊俊挑选,和许家退婚的把握还是大一些,可是,俊俊倚在老娘怀里直哭,大杜着急地说:“俊俊,这回看你的了,你快说话呀!”许家福在一旁直跺脚:“俊俊,我们许家对你不薄吧?”杜丽娘咬着梁大客气的话说:“这人得讲情分呀,没情分哪来的理儿。”许金仓咬牙说:“没理儿哪来的情呀。”围观的人有这么说的,也有那么说的,俊俊抬起头瞧一瞧熟悉的两家人的一张张面孔,那迥然不同脸色,那熟悉的两家人的声音,迥然不同腔调,像汇成一股强大的浪潮一样,直奔她滚滚而来,简直把她冲昏了,冲懵了,脑袋膨胀得像整个天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眼色谁在促她表态了,脑子围绕一个难题:那408斤粮票怎么办呢?再说,当寡妇嫁那是假,因为和大杜哥清清白白如一张洁白的纸,和许家福呢,已经登了记,可是真正的夫妻了。她镇静一下自己,谁也不瞧,面向天空大声哭喊了一句:“我的天哪,那就顺其自然吧……”
梁大客气慢悠悠拖着嗓音大喊一声:“许——家——娶——亲——喽——”
顿时,唢呐声起,鞭炮炸响,娶亲队伍又忙乎起来,别说许家夫妇,就连大杜也一时麻木了。俊俊是怎么被人扶进花轿的,吹鼓手们是怎样震天响尾催着两台花轿启程的,杜家只能是愣愣地瞧着许家把俊俊娶走了。大杜麻木着吸了一口气,呼地迈开大步要去追花轿,杜二一把拽住他说:“大哥,你要干什么去?还能把俊俊硬拉回来?不能了,她也没错,客气大叔说的对,这是官家的错,这些浑当官的,没搞明白就不该说你光荣在朝鲜战场上了。”
大杜喘着粗气,顺手拔起门前的日影杆,对准房檐下的“革命烈属”牌匾狠狠就是一下子,然后猛劲朝花轿抛去。随着牌匾“咣”的一声被砸下来,日影杆又“嘭”的一声砸落在了许家福坐的花轿顶棚上,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掀开轿帘往后一瞧,刚要动骂,一旁许金仓似乎也要发火,梁大客气赶上一步点头躬腰地说:“许家老少爷们儿,息怒,息怒吧,算了,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把媳妇娶到家了,理解理解杜家吧,再说,往后还得亲家走动呢,撕破脸皮怎么行……”他见许家爷俩不再说什么,接着说:“许局长,本来是要帮着你忙乎忙乎的,这么一来,杜家肯定不肃静,我们街坊住着,我回去劝劝他们……”
许金仓瞧着走开的梁大客气的背影,用鼻子“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大客气呀大客气……”可他又说不出别的,早就知道,人家梁大客气就这种处世哲学。杜裁缝两口子和杜二刚把大杜劝进屋里,梁大客气笑哈哈走了进来:“杜老弟,这事让谁家摊上也上火,也发脾气,我说了,这事的根儿在官家呀,别生我的气……”
“我知道,根儿是在官家,”大杜愤愤地说,“他妈的,官家报丧说我死了,可是,我活着回来了,话说回来,官家不官家,俊俊她不该上轿让娶走,闷几天再说呗……”
杜丽娘抢过话来说:“大儿子,话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官家报信儿说你光荣了,俊俊哭得死去活来,三天不吃不喝,你和人家又没拜天地,为了死了也是你的人,还非要当寡妇出门子,说明心里一直有你,她还在西南山脚下坟茔地……”
“好了,不说了,”大杜气不消地问,“官家报信儿说我死了,家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儿?我没听清,俊俊怎么像说什么‘粮票’?”
杜裁缝叹口气说:“儿子,我心里可有数,俊俊这么做,那是委曲求全,还是为咱杜家着想,要不,咱杜家三口不早都饿死了!”
大杜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儿,杜裁缝说:“粮食统购统销以后开始使用购粮证,下馆子,还有到商店里买粮制品,都要从购粮证上起粮票……”他说着说着瞧了瞧杜丽娘一眼,杜丽娘把话接过来说:“发购粮证的第二个月我去买粮,到了粮店,明明记着那粮证揣在兜里了,可怎么翻也翻不着了,这可给家里惹大麻烦了,丢了购粮证,就是丢了全家三口人的命呀……”她说着说着掉开了眼泪,梁大客气把话接过来说:“大杜呀,你娘说得对,这粮本就是命本呀。当时,你们一家人都懵了,我帮着跑粮食局要求补一本,许局长倒是很同情咱,拿出上头规定的文件给我和你爹看,凡是丢粮本的,要到省报社去登丢失声明,拿着声明的报纸到粮食局登记,三个月以后才能补发新的。你是知道呀,那年,黄河决口子冲了河南,山东闹旱灾,那闯关东的灾民成群结队往这边来,他们哪里知道,咱们东北和日本鬼子打了那么多年,不少村子让日本鬼子烧了,那地呢,让大炮炸的一个坑一个坑的,才修整好,不少地也打不多少粮食,荒地倒有的是,随便开,那也得有个时间呀……”杜丽娘接着说:“也就是这个时候,听说你光荣了。许家托你客气大叔来提亲。起初,俊俊是死活不肯,许家又找你客气大叔,家里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许家给了408斤粮票……”
“408斤粮票?”大杜一听更来火了,“408斤粮票是什么数呀?俊俊就值408斤粮票?许家拿408斤粮票换了个媳妇?”
“大儿子,不是这么回事儿,”杜裁缝忙解释说,“购粮证的买粮数是按照老少和工种来定的,比如说咱们家吧,你娘做家务,定量是每月28斤,我和你二弟再加俊俊,都属于轻体力劳动者,每人每月定量36斤,咱家一个月是136斤,三个月呢,就是408斤,许家是按三个月供应数帮助给的咱粮票,咱家就拿那粮票买了粮。”
大杜气愤地问:“他家哪来的那么多粮票?”
“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啥,人家许老爷子一直做粮食买卖,换的呗,”杜丽娘说,“大儿子,你爹说的是,要不呀,咱们这一家人说不上怎么活过来呢。”
“大哥,”杜二在一边说,“理儿是这么这个理儿,你要是真光荣了,咱什么都没说的,即使抓不住理儿,我怎么也觉得这口气这么难咽呢?你瞧刚才俊俊一吐口,许家爷们儿那个扬眉吐气,再说,还中国人民志愿军,还什么英雄呢,这房前房后的邻里们会怎么看咱杜家呀,都得说咱那不就是熊包一窝吗?”
杜裁缝在一边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去你一边去,加什么杠子!”
梁大客气刚要说什么,被大杜抢了话,“爹,我二弟说得对,怎么是加杠子呢?那说的才真正是爷们儿话呢,”他说着拍拍胸脯,“客气大叔,你说的那些玩意儿什么这一面那一面的,啰啰唆唆,我当时没反过劲儿来,觉得可也是,又一想呢,他许家什么他妈的臭理儿,你先给我讲讲这个理儿吗?”
梁大客气乐呵呵瞪大了眼睛:“嗬,大小子冲我来了,你大叔不怪你,你说,你有话先说。”
“是要说,我要是不说都能憋屈死,能窝囊死,”大杜动情了,“客气大叔,我参军那年,粮食不够吃,本想参军去混个饱肚子,哎……”他叹口气说:“这个咱就不说了,就凭我大杜身上这些枪眼儿,媳妇让许家408斤粮票的什么理儿就给弄走了……还他妈的什么我阵亡了,要说,那个林师长认识我,对我不错,给我戴过勋章,可是,可是,可是……”他气得一跺脚,继续说:“我死不见尸,怎么就不找找我呢……”
“对呀,不管军队上,还是家乡这边,这不都是官家的事儿吗?啊?”梁大客气说,“你是爷们儿,大叔从心里觉得你有个爷们样儿,越爷们儿越要沉住气儿呀。”
“客气大叔,”大杜不客气了,“这回,你别给我客气了,我寻思过劲儿来了,要不是你当着两家人的面,一会儿情分儿,一会儿理分儿,这边客气客气,那边客气客气,我是死活不能让姓许的小子把俊俊娶走。你老人家还让我沉住气,他娘的,媳妇都让人家用粮票拐走了,我能沉住气儿吗?啊?”
“你这是怎么说话?”杜裁缝有些真生气了,“混账东西,你客气大叔说的在理儿呀,根子在哪儿?还不是官家给你惹出的事儿!解铃还得系铃人,找官家去,他们认个错儿,咱就拿着这错当理儿说,情和理都占了,把俊俊再要回来!”
“爹,你说得好,那,我就去找官家去,”大杜垂头丧气地说,“娘,给我找身衣服换上,我穿着这身衣服在大街上走,让人家指着鼻子笑话我,还他妈的志愿军呢?狗屁,就像二弟说的,媳妇都……”
梁大客气吃不住劲儿了,说话带上了有些醋性味:“大小子,粮票是官家定的,俊俊和许家福那结婚证书也是官家发的,你要是能把这两个事儿翻过来,我梁大客气得到信儿第一时间从家里爬着过来给你小子赔不是……这么说,你家的事情,是我给你办砸了?”他酸溜溜地转身就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孩儿树下要拐上大道,杜裁缝、杜丽娘和杜二急忙追了上来,杜丽娘一把拽住他说:“他客气大叔,我家老大你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他那不是人的驴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杜裁缝也去拽他:“咱老哥俩这些年了,你不能和他做晚辈的一般见识呀,快回去,咱老哥俩还得好好唠唠呢,我还有包好茶……”杜二急得在一边想插话插不进来,杜丽娘已趁空走到站在门口的大杜跟前说:“大儿子,客气大叔那些话没啥不对的,公婆吵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家站在给两家说和的角度上就得那么说。再说,咱俊俊表了态呀,咋还能怨着人家,全县城人哪个不说人家客气大叔会办事儿,会圆和事儿。再说,老二正和你客气大叔家的青草谈对象呢,客气大叔那人不听酸话,别为你的事情再把你二弟的事情搅黄了,快去赔个不是,把客气大叔叫回来。”老娘这么一说,大杜觉得难为情了,他也是个咬理儿不低头的主儿,让老娘这么一逼,爹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只好像鸭子上架,走过去结结巴巴地说:“客气大叔,我肚子……里有……火不该对你发,就我爹说的,你老别和我一般见识。”杜丽娘借机揽话:“他客气大叔,孩子都这么说了,到屋里坐坐吧。俊俊这一走,我们心里都空落落的,我愿意听你那些在理儿的话,心里才不憋屈……”梁大客气这才慢慢随着他们离开孩儿树掉头走去。
杜裁缝的这家宅就坐落在县城郊边中心大街头上,离孩儿树不远的胡同头第一家,和梁大客气斜对门儿。这两家的房宅几乎是同样小有阔气,又几乎是同样格局,一个是裁缝大师,一个是卤水点豆腐的大工匠,算是县里的大能人。解放前,两家都是前店后宅,一个开豆腐坊,一个开缝纫铺,虽然参加了资本主义工商改造,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资本家,冒大劲儿算是个小业主,好在两家都不雇长工,划成分时都划了个中农,日子比别人家稍好点。这小小县是有名的产粮大县,在那缺吃少穿的灾荒年代,日子也不怎么好过,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豆子来换豆腐的,也舍不得买布做衣服,好在那些开粮店的,倒卖粮食的贩子常来打点这里的生意,还算过得去。国家进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他俩都算不上费力的“改造”对象,但是,要成立国营被服厂和国营豆腐坊,因为他俩都是小小县闻名的大技师,县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办公室就劝其停业,进国营企业当师傅吃皇粮,俩人自然高兴,这样就可以少操劳,生活又有基本保证。杜裁缝提出家店一关闭,二儿子就等于失业,要求进国营被服厂,梁大客气提出女儿青草进国营豆腐坊,县里也就同意了。
裁缝铺不开了,那前店就空闲了出来,那裁缝案子,两台缝纫机还在,只是让它们靠边站,屋里显得宽绰了,时而有亲朋好友来求情帮忙,杜裁缝还会操手。此时,屋地中间摆上了一张大茶桌,亲戚往来,便在这里拉呱聊天,平时基本闲着。老两口住正屋,杜二住西屋,大杜住的那东间一直由俊俊住着。
梁大客气被领进店屋,让到了首席座位上,老两口一左一右陪着落座。大杜和梁大客气有些尴尬地面对面坐着,老二殷勤地抢着泡茶去了。杜丽娘先开了口,“他客气大叔,论说呢,咱这也是个高兴的日子了,俊俊虽说出嫁了,可还叫我娘,”她瞧一眼杜裁缝说,“还叫他爹,还是我亲闺女一样,大喜的是大儿子回来了,咱们都得高兴点儿。”
“就是嘛,”梁大客气端过杜二泡好的茉莉花茶说,“要说呢,咱俊俊嫁的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家宅一色是砖瓦房,不愁吃不愁穿,人家又给安排了粮食管理所出纳员这么个好差使。话说起来,也就是那个许家福喜欢俊俊就像着了迷,听说大儿子光荣了,要娶不到俊俊真会得相思病似的,这我可知道,还没结婚呢,咱俊俊说怎么的就怎么的,许局长也别不过他,再说,许家福也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呀,凭什么听咱家的,还非要下午当寡妇娶呀,这不都是缘分吗?……”
杜裁缝说:“话说白了,还不是俊俊心里有大儿子吗?”
“有个屁,”大杜又来脾气了,“心里有,就……”
杜裁缝截断他的话:“你给我听着!”
“大小子”,梁大客气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是不能钻到俊俊心里看看去,我可是看得很透呢,这件事前前后后可是老难为她了。”
大杜“哼”一下不吱声了。
“哎,这就是命呀,”杜丽娘别看那么责怪大杜,话里是酸甜苦辣的滋味儿,“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谁也没招儿。”
大杜心里不服,说话态度好了一些:“娘,老天爷在哪儿呀?你这么信,我去拜访拜访去!”
杜裁缝生气地说:“大儿子,看把你娘都难为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和你娘贫嘴。”
“是啊,”梁大客气说,“要说,虽然国家号召破除迷信,这人不信命也不行,不然,咋这么巧呢?俊俊出嫁的时候你赶回来了,要是早点儿赶回来,咱也有个商议回旋的余地了,就认这个命吧。”他见大杜双手握着茶杯眼睛发直,瞧着他笑笑说:“大小子,就瞧胸前这些勋章,还愁找不到好对象……”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嘀咕,乍解放时,新政权打击童养媳这种做法,杜家老两口子有意让青草做媳妇,信儿还没递到青草耳朵里,他梁大客气就挡住了,主要是觉得,大杜这孩子倒不错,可这年头这么能吃,恐怕姑娘跟了受累赘,就巧妙地回绝了,后来,杜二悄悄和青草好上了。要是青草嫁过去,大杜这么出奇地能吃,青草在他杜家会不会受屈呢?
“就是啊,咱家有梧桐树,还怕招不来金凤凰。”杜丽娘说,“你客气大叔说的在理儿。”
“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了。”杜裁缝转了话题,问,“大儿子,我有点儿纳闷,说你光荣了其实没光荣,人家转业兵回乡,县里都敲锣打鼓去迎接,你怎么回来的,咋安排工作呀?”
几个大问号让大杜在老爹面前难免有些尴尬,那是因为他没去朝鲜战场前和老爹大耍了一场,耍得那么较劲儿。那年头,像杜裁缝这小户小家就是日子好些,也是紧紧巴巴,难免在吃上算计,照杜裁缝的话说,他挣的钱不容易呀,紧紧巴巴置办了这么一套房子,没有缝纫机的时候,他裁,媳妇做手工,这个小家业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认为这个大儿子这么出奇的能吃是“没出息”,别人说过,大杜没咋在意,杜裁缝这么一说,大杜就较上劲儿了:你不是说我“没出息”吗,我要变得有出息,还不吃了呢。吃饭的时候,杜丽娘每人盛上一碗,他就装吃不了倒回去半碗,背后再喝上三五瓢凉水,喝不下就往里撒几粒咸盐。有一回,让老娘看见了,心疼得直掉眼泪,偷着给他吃干粮,他就是不吃。他从小就听不得谁说他这能吃是“没出息”,要去朝鲜战场时,杜裁缝两口子谁也没阻拦,杜裁缝这人就是这样,多吃时他说“没出息”,不吃呢,他又心疼。大杜也看出来了,赌气是赌气,但不记仇。他心里渴望着一个机会,去朝鲜打仗,除了能吃饱肚子外,当个英雄回来,给这个说自己“没出息”的老爹和一些说这话的人看看。杜裁缝听了他的话后,比杜丽娘反对他去朝鲜还坚决。大杜呢,主意已定,说什么也不改,说着说着,爷俩干起来了,这更坚定了他去朝鲜的犟劲儿。他偷偷报了名,发了入伍通知书和大红花,老两口没法子了。要走的那天晚上,俊俊抱着他哭个不止,劝他说,两位老人不容易,愿当兵就去,不该把精力花在和老人较劲儿上,不然就别去了,要是这样,老人心里该啥滋味儿。大杜说了掏心窝子话,去朝鲜当志愿军混出人样儿来,等转业回来安排好工作,他们就结婚搬出去过。“我能吃也能干能挣呀,爹娘让我学裁缝我不干,那拿针拿剪子的活儿我干不了,我五大三粗的,日后干大活儿挣大钱养活你,当然还要孝敬二位老人家,那就是老爹心里的‘有出息’。”俊俊想起大杜自打小就对她好的一幕一幕,又加上这些话,感动地说:“不要紧,挣不多我就省给你吃,我肠子细,吃点儿东西就不饿。”几句话把大杜说感动了,俊俊支持他去朝鲜,可他一时又想走,又想留,很不是滋味儿。他觉得在这个缺衣少食的世界里,除了老娘外就俊俊最理解,最心疼他……他要给说他是“没出息”的人做个样子看看,因为不只是自己的老爹,别人提起来也都另眼看他,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啊,自己是能吃,男子汉大丈夫都填不饱肚子,还要沾别人的,是没出息!
大杜细细讲了在朝鲜战场上那残酷一仗,美国鬼子的飞机炸弹和炮弹把他埋了个严严实实,昏了过去,幸好夹在了石缝里,外面还能通点空气,他醒来时,部队已占领了高地并清理完了战场。赶到驻地时部队已经转移了,自己到山脚下一个朝鲜老乡家去找点水喝,才感觉出身体多处重伤走不动了,好心的阿妈妮母女收留了他,经过三个多月精心治疗算是好了伤。为了报答阿妈妮,他帮着收完了庄稼,便急着要去找部队,阿妈妮死活不让,看中了他能干,心眼又好使,非要把姑娘嫁给他不可,白天一起出工,晚上锁上门不让他动。他还没敢说阿妈妮晚上怎么把他和她的女儿关在一个房间,想让他们既成婚姻事实,他心里有俊俊,当然不干。杜裁缝问:“大小子,志愿军的故事我听说过不少,军队里有纪律,不愿留下和朝鲜姑娘通婚,你不去找人民军,找他们村里的村长去说话呀?”大杜笑笑说:“老爹,你是不知道,那个山脚下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全被飞机炮弹炸平了,阿妈妮要不是离村子远些,那个小院也完了。我不会朝鲜话,就会那么几句,一天瞎比划,还找人民军,找村长呢,上哪儿找去呀?”
“哎呀,我的大儿子,”杜丽娘含着热泪说,“你光说不信命,仗打得那么凶,遭的罪娘一想就知道,咋就留下你自个儿了,命,这就是命,你的命硬呀……”
梁大客气接过话说:“阿妈妮那么诚心诚意,你就自个儿蹽了?”
“嘿,”杜裁缝这一嘿里,听不出是褒还是贬,“他要是不偷着跑了,那就不是我杜裁缝的儿子了,幸好找到了留守部队,”然后拿起茶壶给梁大客气倒满茶杯,继续说,“老弟,喝茶,这龙井茶味儿纯着呢,是明前的。”
大杜听不出老爹话里是什么滋味儿,问:“爹,你这是啥意思呀?”
“啥意思也不啥意思,”杜裁缝说,“你快给我说说,怎么一个人回家来了?是不是不去留守部队,自己偷着跑回来了?”
大杜说:“爹,你怎么老是门缝里瞧我呀?”杜裁缝听了哈哈一笑说:“大儿子,你爹不是门缝里瞧你,而是你竟在门缝里干事儿,我养的儿子,我知道,剥了皮都认得我儿子的骨头。是不是又想出什么事儿来了?”大杜摇摇头讲了自己如何加入了留守部队,留守部队请示北京首长,如何同意加入了归国英雄团去参加北京的国庆阅兵式……他讲着讲着结巴了,老爹继续追问那为什么一个人回家了,他这才无奈地说出了如何想饱吃一顿,然后如何想法给爹娘和俊俊报个平安信儿,没想到在站前饭店吃饭要粮票惹了祸。他说到这里,杜裁缝哈哈大笑:“你要不是装撒尿偷偷跑离队伍,又在饭店闹了大笑话,那也不是我儿子……”
“孩子他爹,”杜丽娘听着这话刺耳,“我听着你这话怎么牙碜呢,大儿子回来了,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能不能说点儿热乎话?”
“这就是热乎话呀,”杜裁缝说,“我认我儿子,认我儿子干的事儿!大儿子,虽说你让团长关了禁闭,怎么也得想办法去北京要求参加国庆阅兵式,这事儿能给你爹娘长脸呀,那样,咱杜家祖坟上就算冒青烟了!”他停停给大杜鼓劲儿,“去,一定要参加上,然后让部队上把你送回来正式转业,县里才能给你安排工作,不然,人家以为你是逃兵呢。”
“爹,我知道,怎么也没想到摊上了和许家这乱眼子事儿。”大杜解释说,“今天已经没有火车了,我明天就去北京找我首长去。”
杜裁缝松口气儿说:“大儿子,听你这么说,你这次去朝鲜功大于这点小过,去了好好说一说,承认个错误,那阅兵式说什么也得参加上,那是光荣呀。”
“爹,这话也不一定呀,”杜二终于找到了话题,“军队里纪律严明,就是参加不上,大哥也别上火,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北京呢,倒是该去一趟,爹说得对,得和首长说一说,让部队把你送给县里安排工作。”然后瞧瞧杜裁缝和杜丽娘说:“爹、娘,要不,我陪大哥去趟北京吧?”
大杜一拍胸脯立即回绝:“不用,我去北京可以免票。”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乘车证说:“你要是去,来回打票得多少钱呀?”
杜丽娘在一旁说:“这些事儿呀,就得这么好好商量。他客气大叔,你别走了,我回头去做饭,让你大兄弟和两个侄子陪你喝一杯,我家的事情你没少操心,大儿子回来了,也算乐呵乐呵,把青草姑娘也叫来。”
“是啊——”杜裁缝忙说,“许家来接亲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听出来了,你老弟不趋炎附势,开头就给咱杜家争口袋,你话里话外还是想让咱俊俊留下,俊俊没办法,也是太难为孩子了……”
“杜老兄,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有你这句话,我就高兴,”梁大客气推辞说,“今天就免了,大儿子刚回来,你们爷们儿、娘们儿好好说说话。大儿子明天还要去北京,我等着好消息,回来以后,我请客。”说着转身就走,一家人怎么也留不住,送到门口,梁大客气转身说:“请回吧。”杜裁缝两口子还有几句话要说,往前凑了两步,杜二也不好先退回,在他眼里,这是未来老丈人呀,也凑上两步陪着。大杜觉得他们太唠叨,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行李没了不说,又翻了翻柜子,衣帽鞋袜全不见影儿了。一出房门,爹娘送走梁大客气也回了院,大杜问杜丽娘,自己的行李衣物都哪里去了?杜丽娘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哎呀,大儿子,你看看,咋就忘了这桩子事儿了。那是家里刚接到你的不幸消息,没几天就是清明节,俊俊给你烧纸钱,拿出来要把你的行李、衣服都烧了,说你在那边好用,你爹没让,俊俊心里难过,托你客气大叔给说理儿,就把那些东西托给你客气大叔了,八成是在他家放着。他刚回去,等娘做完饭吃完了再去问这事儿,反正不耽误你睡觉,咱两家就这么几步远。”大杜一听,觉得有道理,没再吱声。杜二在门口打扫门前卫生,拾起那个被砸歪歪了的“革命烈士”牌匾问:“大哥,这玩意儿怎么办?”大杜说:“给我留着,我带着去北京,和我的首长好好掰扯掰扯,问问他们这是整的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