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唐敬宗李湛(2/2)

首发：~第15章 唐敬宗李湛

五月端阳的龙舟赛出了人命。我嫌往年竞渡不够刺激，命人在鱼藻池底铺满铁蒺藜。翻船的宫女们尖叫着沉入水底，血花浮上来时，我正往嘴里塞裹了金箔的角黍。苏佐明突然跃入池中救人，捞上来的宫女腕上戴着串褪色的伽楠木珠。我盯着那串珠子发了半日呆，回宫就下令把母亲生前住的紫兰殿拆了建蹴鞠场。

六月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我在思政殿前立了根十丈高的竹竿，顶端系着金匣子，诏告谁能徒手攀顶就赏千金。羽林军中真有愣头青去试，爬到半途摔断了腿。我坐在阴凉处啃冰镇甘蔗，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苏佐明捧着的金盆里。刘克明突然凑过来耳语：“奴婢听说终南山有种血蝉，叫声能让人梦见前生。”我当即摔了甘蔗要出城，三百禁军硬是在宵禁前撞开了春明门。

七月半鬼节闹得最凶。我在太液池放河灯，非要用奏折折纸船。写着浙西水灾的折子刚漂出三丈远，就被我拿火箭射沉了。火星子引燃池边的柳树，我光着脚在火堆旁跳胡旋舞。苏佐明冲进火场拉我时，腕上的木珠突然散落，十八颗珠子滚进炭堆里噼啪作响。那夜我醉醺醺地躺在长生殿，梦见母亲站在火海里捡珠子，焦黑的手指被伽楠木烫得滋滋冒油。

八月中秋前夜，我在麟德殿前架起百戏台。吐火罗人表演吞剑时，我非要亲自试。刘克明递上七星剑的瞬间，苏佐明突然扑过来攥住剑刃。血顺着六指缝滴在青砖上，我抬脚把他踹下台阶：“扫兴的玩意！”那夜宴席散后，我蹲在石阶前数血迹，月光把血滴照得像串玛瑙珠子。更鼓敲过三遍时，刘克明从背后为我披裘衣，檀香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孔。

九月初九重阳节，本该登高避祸的日子。我在清思殿折腾新猎的豹子，非要给它爪子染成丹蔻色。畜生受惊挠破苏佐明的脸，我罚他顶着水碗跪在箭靶前当活靶子。刘克明连发十箭皆中碗沿，我拊掌大笑时，忽见小宦官眼底泛着水光——和那年太子哥哥教我射箭脱靶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当夜我醉倒在星辰汤，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苏佐明的绛红宫衣，衣襟处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雀鸟。

寒露那日，掖庭局送来批新宫女。我躺在龙床上挨个点朱唇，有个丫头突然咬破我手指。鲜血抹在她眉心时，我认出这是元宵灯会偷吃糕饼的小宫女。命人把她绑在庭前银杏树上，折了根带刺的蔷薇枝抽打。苏佐明扑上来挡时，枝条在他背上抽出道血痕，我气得砸了半屋子瓷瓶：“你们一个个都上赶着找死？”那夜雷雨交加，我赤脚跑到紫兰殿废墟上踩水洼，瓦砾割破脚心时才想起这里早已夷为平地。

霜降前后，长安城起了瘟疫。我在丹凤门撒铜钱驱邪，看着流民哄抢时笑出眼泪。太医院首跪求焚尸防疫，我偏命人把病死的宫娥抬进冰窖，说要等腊月取冰时看红颜白骨。刘克明带着小黄门们运尸时，我注意到苏佐明腕上换了串崭新的木珠，刻着往生咒的纹路在月光下泛青。

立冬那日，我在华清宫星辰池畔烤鹿肉。苏佐明突然说起他家乡有种巫术，用仇人的头发缠在木偶上烧，能让对方夜夜噩梦。我揪下刘克明一缕鬓发扔进火堆，火苗蹿起时照见老宦官眼底的阴鸷。那夜泡温泉时做了噩梦，梦见父亲在火海里追着我讨要玉玺，醒来发现星辰池漂满死鱼，鱼眼全朝着长生殿的方向。

大雪压折宫柏那夜，我终于读懂了苏佐明眼中的悲悯。他在为我系斗篷时突然哽咽：“陛下可知，奴婢家乡的六指孩子生下来就要喂野狗？”我摩挲着他畸形的左手，命尚宫局赶制了百副金指甲套。刘克明捧着锦盒进来时，我正往苏佐明指缝里涂蔻丹，老宦官手一抖，金套子撒了满地，滚到炭盆里熔成坨坨金疙瘩。

冬至祭祖前夜，我在太庙梁柱上刻了只王八。守庙的老宦官抖着嗓子说这是大不敬，我把他绑在供桌上当祭品。三更天时溜进去添了几笔，给王八壳补上玄武纹。苏佐明举着蜡烛的手直颤，蜡油滴在列祖列宗牌位上，凝成血泪似的红珠。我蘸着蜡油在汉高祖牌位背面画了朵牡丹，转头看见刘克明站在阴影里，腰间别着的七星剑穗子缺了半截。

腊月廿三祭灶日，我突发奇想要亲自动手熬糖瓜。尚食局的铜锅被掀翻在地，麦芽糖浆泼了满殿。我拽着苏佐明在糖浆上踩出连环脚印，刘克明捧着新制的貂裘进来时，正撞见我滑倒在那小宦官怀里。老宦官手中的裘衣落地，扬起糖霜似的雪白绒毛。那夜清思殿的炭盆格外暖，我却梦见自己赤脚走在冰河上，十八颗木珠在冰面蹦跳着滚向黑暗尽头。

宝历二年（826年）的正月来得悄无声息。我在守岁宴上灌醉了所有宗亲，独自爬上含元殿屋脊看烟花。寒风掀翻九旒冕时，我望见光宅坊的佛塔尖上栖着只夜枭。刘克明在檐角下喊“当心风寒”，我甩了只酒壶砸他：“朕是真龙天子，怕什么阴沟里的耗子！”碎瓷溅进雪堆里，像极了母亲灵前摔破的那对玉镯。

正月廿七的月晕泛着血色。我在清思殿摆弄新得的波斯宝刀，刀柄镶嵌的绿松石映着苏佐明苍白的脸。刘克明说今夜猎到只白狐，我兴冲冲跟着他往中和殿去。穿过夹道时忽觉后颈发凉，转身就见七星剑的寒光劈开夜色——那剑穗上缺的半截，分明系在苏佐明新换的木珠串上。

刀锋贴上脖颈的凉意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冰嬉。太液池刚结薄冰，我非要拖着兄长去玩打滑挞。七星剑的寒光在眼前炸开的瞬间，我竟看清剑脊上映着的苏佐明的脸——他左手六指正死死扣住刘克明的腕子，伽楠木珠串绷断的声响混着血腥气冲进鼻腔。

\"陛下快走！\"苏佐明的嘶喊劈开夜色，我踉跄着撞上夹道宫墙。背后传来皮肉撕裂的闷响，温热的液体溅在后颈，分不清是谁的血。中和殿方向亮起的火把映出扭曲人影，我赤脚踩过积雪，忽然记起这双龙纹锦靴还是苏佐明今晨跪着替我穿上的。

清思殿的铜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我摸到腰间玉带里藏着的小银弩。这是去年重阳猎狐时让将作监特制的，箭镞淬过孔雀胆。窗棂外传来杂沓脚步声，刘克明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大家莫慌，奴婢来接您去安全处\"我扣动弩机的瞬间，磷火箭擦着他耳畔钉入门板，炸开的绿焰照亮半张狰狞老脸。

\"苏佐明的血可还热乎？\"我背靠《贵妃出浴图》的屏风大笑，喉头腥甜。暗格里摸出的鎏金银壶硌着掌心，天宝年的胭脂早结成黑痂。刘克明踢开殿门的刹那，我把银壶砸向仙鹤铜灯，火苗窜上帷幔时，终于看清他身后跟着的十二个宦官——全是平日陪我打夜狐的心腹。

四十斤的柘木弓居然还在架上。我抡起弓背扫翻香炉，香灰迷了最先扑来的黄门眼睛。刘克明的七星剑挑破我袖口，露出腕上母亲给的伽楠珠串。\"先帝在时就说你是个祸胎！\"他獠牙毕现的模样比夜狐还骇人，剑锋划过我胸口时，带飞了半串木珠。

我撞开西侧小窗翻进竹林，竹叶上的冰碴子割破脸颊。清思殿的火光惊起满城鼓噪，远处传来神策军集结的号角。脚底突然踩空，整个人滚进废弃的星辰汤，池底金砖缝里竟还嵌着去年没捡完的萤囊残骸。追兵的火把映红水面时，我憋气缩进杨贵妃沐浴的凹槽，藤壶划破后背的疼痛让我想起端午龙舟赛染红的鱼藻池。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克明的咆哮震落檐角冰凌。我数着池面荡开的涟漪，忽然记起冬至祭天那夜，太史令说紫气消散时会有血光之灾。水面飘来半幅焦黄的《出浴图》，画中杨玉环的黛眉被火舌舔去半边，倒像在冲我挤眼睛。

换气的瞬间，箭矢破空声擦耳而过。我扒住池沿翻上回廊，赤脚在结冰的地面留下血印。紫兰殿废墟上的瓦砾堆里，居然还藏着小时候埋的陶响球。抓起一把碎瓷片撒向追兵，我笑得咳出血沫：\"来啊！不是最爱玩打夜狐吗？\"

中和殿的蟠龙柱后闪出个人影，苏佐明满脸血污地抛来七星剑。接剑的刹那，他六指手掌的余温还留在剑柄上。\"奴婢骗了陛下\"他最后的耳语混着血腥气，\"伽楠木珠里藏着\"话未说完就被乱刀砍倒，我望着他畸形的左手浸在血泊里，突然明白母亲临终前为何死死攥着那串珠子。

刘克明的剑锋刺入肩胛时，我正望着宣政殿方向升起的狼烟。太极宫承天门的鼓声穿透风雪，那是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带兵入宫的信号。老宦官眼底闪过慌乱，我趁机把七星剑捅进他下腹，剑柄上残缺的流苏穗子拂过指尖，像极了苏佐明舞剑时扫过的流虹。

\"你终究不是\"刘克明咳着血沫倒下时，我跪在雪地里仰头大笑。冰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忽然想起宝历元年登基那夜，也是这般跪在紫宸殿对着空荡荡的龙椅发笑。羽林军的铁靴声逼近时，我摸索着捡起散落的木珠，十八颗珠子正好摆成个歪扭的\"冤\"字。

梁守谦的陌刀架上脖颈时，我正把最后一颗木珠塞进嘴里。伽楠香混着血腥味在齿间炸开，珠芯里掉出片泛黄的纸笺——\"元和四年七月初九，郭贵妃赐王氏伽楠珠，浸鹤顶红\"母亲临终前扭曲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她不是病死的，是日积月累吞了二十年毒香。

\"请陛下上路。\"梁守谦的嗓音像钝刀磨石。我望着他身后黑压压的箭阵，突然很想问问母亲，当年她收拾琉璃盏碎片时，可曾料到会划出个大唐天子？风雪卷着火星子扑进眼眶，我攥紧苏佐明断指上扯下的木珠串，听见自己说了句：\"拿酒来。\"

鸩酒入喉时，眼前晃过七岁那年的紫兰殿。母亲搂着我唱河北童谣，檐角的铜铃叮咚响，守夜老宦官手里的胡麻饼掉在地上，被只瘸腿狸猫叼走了。原来人生走到头，最清晰的还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碎片。

更鼓敲过四更时，我的身子开始发轻。恍惚看见刘克明的魂灵在梁柱间飘荡，苏佐明六指的手正引着他往黑暗里钻。母亲站在太液池对岸冲我招手，腕上的伽楠珠串完好如新。转身时，兄长李宁还在水榭里摆弄那局没下完的双陆，棋子落在玉盘上的脆响，惊飞了满池的萤火虫。

宝历二年十二月初八，霜重得像要压垮飞檐。神策军从冰窖抬出我的尸身时，梁守谦正往拟好的遗诏上盖玺。印泥蹭歪了，在\"皇弟涵\"三个字上糊成团血渍。他们给我套上小两号的衮服，九旒冕的玉藻遮不住脖颈青痕。苏佐明的尸体被草席裹着扔进乱葬岗，那串浸透血的木珠倒被王守澄捡去，说是能辟邪。

停灵那日，光王李怡来哭丧。他跪在梓宫前抖得厉害，却偷偷往香炉里塞了只烤熟的雀儿。我飘在藻井上看得好笑，这手法还是我从前教他逮麻雀时用的。夜半狂风掀翻孝幔，传国玉玺从供案滚落，正砸中刘克明未寒的尸首，印纽在青砖上磕出个\"受命于天\"的残痕。

下葬那日，送葬队伍特意绕开紫兰殿废墟。纸钱撒到光宅坊时，几个乞儿在墙根分食祭品，把包烧鹅的油纸折成王八形状。我的魂魄跟着纸龟飘过兴庆宫，看见父亲当年醉酒闯进的偏殿已成狐窝，三只红毛幼崽正啃着半截朱笔打闹。

史官在凌烟阁熬夜修史时，一滴蜡油落在\"宝历二年十二月初八，帝崩于清思殿\"的字迹上。烟灰腾起时，他恍惚听见少年人的嗤笑，抬头只见《贵妃出浴图》的残卷在穿堂风里晃了晃，墨渍晕染处，依稀是只缺爪的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