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1章 南唐 元宗李璟
我这辈子啊,总被人说活得拧巴。前半辈子跟着阿爷在乱世里打滚,中间二十年坐在龙椅上左右为难,最后那十年倒是在诗词里找着点痛快。可要真让我从头捋一遍,还得从升州城那个下雨的清晨说起。
天佑十三年正月初九,我光着屁股在徐家后院呱呱坠地的时候,阿爷正带着三百亲兵在城门口跟杨行密的人马对峙。接生婆后来跟人嚼舌头,说我这人落地时辰不对,正赶上刀光剑影的当口,注定要沾血光。这话传到阿爷耳朵里,老头子当场摔了茶碗:\"放他娘的屁!我徐知诰的儿子,生来就是要当人上人的!\"
没错,那时候我还姓徐。阿爷当年是吴国权臣徐温的养子,后来硬是靠着拳头在杨吴朝廷里撕出条血路。我六岁那年跟着阿爷搬进金陵城,头回见着比乡下祠堂还高的宫墙。阿爷把我按在书案前,自己提着刀就往外走:\"景通啊,好好认字,等爹把那些老杂毛收拾干净了,这江山迟早得改姓。\"
我趴在窗缝里偷看,院子里跪着三个文官,袍子上的补丁比阿爷鞋底的泥还厚。阿爷的刀尖在青砖地上划得滋啦响:\"你们这帮酸秀才,真当老子不识字就好糊弄?\"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人是来劝阿爷别急着称帝的。当天夜里,护城河里飘着三具泡发的尸体,袍子上的补丁被鱼啃得稀烂。
十二岁那年,阿爷给我请了个先生,是前唐进士宋齐丘。这老头有意思,上课总爱把《孙子兵法》和《昭明文选》掺着讲。有回我背不出《出师表》,他抡起戒尺要打手心,突然又缩回去,盯着我看了半晌:\"公子这双手,将来不是握笔就是握剑,老朽今日破例饶你一回。\"现在想想,那老狐狸怕是早看出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主。
十五岁行冠礼那天,阿爷在宴席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玉带扣在我腰上。那玉带真他娘沉,压得我差点没站稳。酒过三巡,阿爷把我拽到偏殿,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景通啊,爹给你改个名,往后你就叫李昪。\"我当场吓出一身冷汗——那年头改姓可是要掉脑袋的事。阿爷却笑得像只偷了鸡的黄鼠狼:\"怕个卵!等老子把杨家的龙椅掀了,全天下都得跟着咱们姓李!\"
果然,天祚三年冬月,阿爷在金陵称帝,国号大齐。那年我二十一,穿着新制的蟒袍站在丹墀下,看阿爷把传国玉玺往案上重重一磕。满朝文武跪成一片,山呼声震得我耳膜生疼。退朝时阿爷把我叫到跟前,指着龙椅说:\"这位置早晚是你的,但你现在还嫩,得多见见血。\"
转过年来开春,阿爷派我去镇守润州。说是镇守,其实就是让我学着杀人。头天升帐,副将押上来个偷军粮的伙夫。那汉子跪在帐前直磕头,说家里老娘饿得啃树皮。我攥着令箭的手直打颤,帐下几十双眼睛钉子似的扎过来。最后心一横扔下令箭,转头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惨叫。那天晚饭我吐得昏天黑地,亲兵在帐外嘀咕:\"咱们这位世子爷,怕是吃不了行伍饭。\"
这话传到阿爷耳朵里,老头子气得从金陵连夜杀过来。我跪在营门口接驾,阿爷的马鞭子劈头盖脸抽下来:\"妇人之仁!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鞭梢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梗着脖子顶嘴:\"杀人容易,可杀完了谁给咱们种粮?\"阿爷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转身对宋齐丘说:\"这小子倒学会算计了。\"
二十五岁那年,阿爷把国号改成唐,说是要续上李唐正统。我在东宫接诏书的时候,手抖得差点没捧住——阿爷给我改名李璟,封吴王。宋老头私下跟我说:\"主上这是要拿你当招牌,江南这些世家就吃这套。\"果然没过半年,阿爷又把我改封齐王,说金陵王气太重,得拿我的生辰八字镇着。
那些年我过得跟陀螺似的转。上午在朝堂听那帮老臣吵架,下午去军营看阿爷练兵,晚上还得陪着吟诗作对。阿爷有回喝高了,拍着我肩膀说:\"儿啊,爹这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你可不能走老路。\"转头就把我书房里的话本全烧了,换上一屋子《贞观政要》和《帝范》。
二十八岁那年开春,阿爷突然病倒了。老头子躺在龙床上,手跟枯树枝似的攥着我:\"璟儿,爹给你留的家底厚实,但你得记住三条:别惹北边那群沙陀蛮子,淮南的盐税不能松口,还有\"话没说完就昏过去,最后那句话成了谜。等老头子咽了气,我摸着尚带余温的传国玉玺,突然发现手心全是汗。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太庙跪了一宿。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是新刻的,烛火晃得人眼晕。宋齐丘半夜摸进来,往我手里塞了张字条:\"主上临终前要说的是"别信姓冯的"。\"我盯着字条看了半晌,扔进火盆烧了。姓冯的指的是宰相冯延巳,此刻正在前殿张罗登基事宜。火光映着祖宗牌位,我忽然觉得这龙椅烫得慌。
登基头三年,我过得比当年在润州杀人还难受。每日五更天就得爬起来听朝,龙椅的鎏金雕花硌得屁股生疼。冯延巳那老东西总站在丹墀下头第一个位置,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活像阎王殿里的判官。有回早朝议到淮南水患,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抢着说:\"陛下仁德,老臣这就去办。\"下朝路上宋齐丘扯住我袖子:\"主上忘了先帝遗言?\"我甩开他的手,心里跟明镜似的——满朝文武倒有七成是冯党,这龙椅还没焐热呢,哪敢掀桌子。
倒是打仗这事让我找着点痛快。保大二年开春,闽国内乱的消息传到金陵,我攥着军报在紫宸殿转了三圈。冯延巳端着茶盏慢悠悠说:\"陛下,闽地多瘴气\"我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他满脸:\"瘴气能比得过缺盐?拿下建州,江南的盐路就通了!\"老头子哆嗦着擦脸,我头回觉得当皇帝真他娘带劲。
点将那天我在校场喝了三碗烈酒,把虎符拍在查文徽手里:\"查将军,当年跟着我爹打楚州的老将,就剩你了。\"这老杀才六十多了,接虎符时手都不带抖的。大军开拔那日,我站在金陵城墙头看旌旗没入烟雨,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阿爷给我系玉带的光景。冯延巳不知何时凑过来:\"陛下圣明,此战若胜\"我扶着冰凉墙砖打断他:\"输了你就去闽国当刺史。\"
没想到真让他说着了。八月里传来败讯,查文徽这老东西让人家活捉了去。我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底下跪着的冯党个个缩成鹌鹑。还是宋齐丘出列说了句人话:\"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不妨再遣良将。\"我盯着他花白胡子看了半晌,转头点了何敬洙的名。这愣头青才二十八,是当年跟我一块在润州吐过的毛头小子。
第二波大军出发前夜,我溜达到何敬洙府上。这厮正光着膀子在院里磨刀,见着我也不行礼,咧嘴笑出一口白牙:\"陛下还记得咱们头回杀人吐成狗的事?\"我踢了脚他磨刀石:\"这回别让朕再吐了。\"后来听说他带兵冲到建州城下,把闽国守将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硬是把人骂开城门投降了。
捷报传回那日,我在朝堂上笑出了眼泪。冯延巳带头喊万岁,我偏头问宋齐丘:\"宋公,你说这算不算阿爷说的"多见见血"?\"老头子的表情像吞了只苍蝇,我心里那个痛快啊,当晚就召了教坊司十二个舞姬。结果半夜被噩梦惊醒,梦见查文徽血淋淋地站在龙床前喊饿。
吞了闽国,朝野上下都飘了。保大五年打楚国,那帮文臣在奏章里写得跟游山玩水似的。我在延英殿拍桌子:\"你们当马殷是吃素的?他家的陌刀队砍人比切豆腐还利索!\"冯延巳这回学乖了,捧着舆图往前凑:\"陛下圣明,咱们可以联吴越\"我抄起舆图砸他脸上:\"联个屁!当年钱镠抢我阿爷三船军粮的账还没算呢!\"
最后还是派了边镐去。这杀才倒是个狠角色,带着五万人马一路打到潭州,把楚王马希崇吓得钻狗洞。捷报上说缴获金器二十车,我特意让抬到朱雀大街游街。金陵城的老百姓挤在道旁看热闹,有个卖炊饼的老汉喊了句\"陛下万岁\",我坐在銮驾上突然鼻子发酸——阿爷当年要的不就是这个?
好日子没过两年,北边出事了。显德三年春,柴荣那疯子带着后周军打过来了。我在紫宸殿急得满嘴燎泡,底下那帮文臣还在扯什么\"以德服人\"。还是刘彦贞这老将实在,扑通跪在地上:\"陛下,给臣三万精兵,定叫那沙陀蛮子有来无回!\"我攥着虎符刚要递,冯延巳突然阴恻恻来一句:\"刘将军今年六十有七了吧?\"
最后派了皇甫晖去。这老滑头带着十五万大军,跟人在正阳关磨蹭了半个月。捷报还没到,败讯先传回来了——皇甫晖让人家斩了,首级挂在周军大旗上示众。我瘫在龙椅上听战报,耳边嗡嗡响,仿佛又回到润州大营那个吐得昏天黑地的晚上。
柴荣的刀子比想象的还快。寿州失守那天,我在太庙跪了一整天。列祖列宗的牌位冷冰冰的,阿爷那块新上的金漆格外刺眼。冯延巳半夜摸进来,说话都带着哭腔:\"陛下,北边要咱们割让淮南十四州\"我抓起香炉砸过去,铜炉擦着他耳朵飞过,在墙上砸出个凹坑:\"割你祖宗!金陵城还在朕手里!\"
话是这么说,真等周军饮马长江,我还是怂了。显德五年腊月,我在降表上按玉玺时,手抖得盖歪了半边。冯延巳捧着降表往外走,我盯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阿爷临终前没说完的话。宋齐丘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递过帕子给我擦手:\"陛下,老臣早说过\"我一脚踹翻香案:\"滚!都给朕滚!\"
那晚我把自己关在澄心堂,把这些年写的词稿全翻出来。纸堆里掉出首旧作,是当年打闽国时写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盯着泛黄宣纸看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去他娘的文治武功,到头来还不如几句酸词实在。
割地之后,朝堂上清净多了。冯党树倒猢狲散,宋齐丘倒是天天来劝我振作。我躺在美人榻上听他念叨,突然问:\"宋公,你当年说我这双手不是握笔就是握剑,如今笔也折了剑也断了,该当如何?\"老头子愣在原地,我摆摆手让宫人把他架出去,转头吩咐:\"去把李从嘉叫来,该教他填词了。\"
迁都洪州的船队开拔那天,我蹲在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冯延巳这老东西倒会挑时候,捧着痰盂在旁边说风凉话:\"陛下当年在润州杀伐决断的气魄\"我抄起痰盂砸他脚面上:\"滚!再提润州朕把你扔江里喂王八!\"浪头打过来,龙袍下摆全湿透了,冰碴子贴着膝盖,倒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在润州大营吐胆汁的滋味。
洪州行宫比金陵小了不止三圈,正殿还没原先的东宫气派。我把御案摆在偏殿暖阁里,案头堆的全是词稿。宋齐丘有回来议事,盯着案上墨迹未干的《摊破浣溪沙》直叹气:\"主上\"我抓了把瓜子砸他:\"叫国主!没看周国来的诏书都改口了?\"老头子哆嗦着捡瓜子,我忽然发现他后脖颈上全是老年斑。
李从嘉倒是常来,这孩子打小就爱往我书房钻。有回他拿着新填的《玉楼春》来献宝,我瞄了眼头两句就乐了:\""晚妆初了明肌雪"?你小子才十五就逛青楼?\"他臊得耳朵通红,支支吾吾说是在宫宴上瞧见的。我提笔给他改了个\"临春谁更飘香屑\",笔尖悬在半空突然愣住——这字迹怎么越来越像冯延巳那老狐狸?
显德六年开春,周世宗柴荣暴毙的消息传到洪州。我正躺在榻上喝药,闻言呛得把药碗摔个粉碎。冯延巳扑在地上捡碎瓷片,嘴里念叨:\"天佑大唐\"我赤脚踩住他手背:\"佑个屁!他要不死,明年就该轮到咱们喂王八了!\"碎瓷扎进脚心,血珠子滴在冯延巳白胡子上,倒像雪地里开了红梅。
那晚我做了个怪梦,梦见阿爷在护城河边钓鱼,鱼钩上挂着传国玉玺。老头子扭头冲我笑:\"璟儿,爹教你的三件事,还记得不?\"我张嘴要答,突然被宋齐丘摇醒。老家伙眼睛瞪得溜圆:\"国主!周国新君年幼,咱们要不要\"我抓起枕头砸他:\"要个卵!你当赵匡胤是吃素的?\"
话虽这么说,还是偷偷往北边派了三波探子。腊月里密折送回来,我对着烛火看了半宿。赵匡胤在陈桥整军,黄袍都快裹不住那身腱子肉了。我把密折扔进火盆,转头看见李从嘉蹲在书架前翻词谱,突然悲从中来——这傻小子往后怕是连洪州都守不住。
洪州的冬天比金陵难熬,炭盆烤得人嗓子冒烟。我开始整宿整宿咳嗽,痰里带着血丝。冯延巳从北边弄来个江湖郎中,扎了半个月针,扎得我后背跟筛子似的。有回那郎中下针重了,我疼得破口大骂:\"狗日的!你当朕是门板呢?\"老东西在帘子外头噗嗤笑出声,三十年来头回听见他笑,倒把我惊得忘了疼。
宋齐丘死的那天下了场冻雨。我扶着宫墙往外看,送葬队伍在官道上碾出两道泥沟。冯延巳举着伞在旁边说风凉话:\"这老倔驴总算消停了\"我夺过伞砸他脸上:\"你比他多喘口气很得意?\"伞骨划破他额头,血混着雨水流进皱纹里,沟沟壑壑像极了淮南地图。
开宝元年正月,我躺在榻上听见城外爆竹响。李从嘉端着汤药进来,袖口沾着墨迹。我呷了口药,苦得舌根发麻:\"又填新词了?\"他眼神发亮,从袖中掏出张薛涛笺。我扫了眼《长相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全是血,吓得他扑通跪倒。我攥着他手腕笑:\"好好比朕强\"
最后那月总梦见故人。有时是查文徽拎着酒壶来对诗,有时是何敬洙光膀子磨刀。最瘆人的是阿爷,每回都站得老远骂街:\"败家玩意儿!老子攒的家底\"我想回嘴,却发不出声,只有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冯延巳来送终那日,我正盯着梁上燕子窝出神。老东西颤巍巍跪在榻前,我使尽力气踹他:\"滚去写你的破词\"他突然抓住我脚踝,老泪滴在锦被上:\"老臣憋了半辈子的《阳春集》,总得有人收尸\"我扯动嘴角想笑,却呛出口黑血。最后映在眼里的,是他歪歪扭扭爬去磨墨的背影。
咽气前听见李从嘉在哭,这小子打小哭起来就娘们唧唧的。我想骂他两句,舌头却僵得像块铁。恍惚间回到升州城徐家后院,阿娘在哼扬州小调,雨丝斜斜地穿过窗棂。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这回,该轮到我去迎阿爷的马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