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3章 手艺复活
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刺入眼帘时,龙安心才意识到自己趴在工具堆里睡了一夜。他猛地直起身,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桌上静静躺着吴晓梅留下的绣花小包,鲤鱼银珠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屋外传来舂米的声响,咚、咚、咚,像某种古老的节拍。龙安心抓起绷架冲出门,险些撞翻门口装着清水的木盆——吴晓梅不知何时来过的痕迹。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凉刺骨,却洗不净脑海里那个靠在墙边熟睡的身影。
回到工作台前,龙安心仔细端详昨夜的作品。日光下,那些连夜雕出的纹路暴露出诸多瑕疵:缠枝莲的叶片粗细不均,蝴蝶的触须一长一短,云纹的转折处还有明显的刀痕。他沮丧地摸出刻刀,准备修整,却发现刀刃已经卷了口。
\"用这个。\"
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从背后递来块油石。龙安心回头,看见务婆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老人拄着用花椒木制成的拐杖,腰间挂着的铜铃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阿婆怎么\"
务婆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绷架上的纹样:\"汉人的莲花,苗家的蝴蝶。\"她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念了句谚语:\"水有源,树有根。\"
龙安心接过油石,发现上面沾着新鲜的桐油味。务婆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展开是七根长短不一的钢针:\"青云当年落在我家的。\"
针尖闪着寒光,每根针尾都缠着不同颜色的丝线。龙安心捏起最粗的那根,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针身上竟刻着微小的\"龙\"字。
\"你阿爸给苗寨修鼓楼那年,\"务婆的汉语夹杂着苗语词汇,\"汉官要抓壮丁,他躲在歌堂三个月。这些针,是他给姑娘们改嫁衣用的。\"
龙安心喉头发紧。父亲从未提过这段往事。他想象着年轻时的父亲蜷在昏暗的歌堂里,就着火光雕刻这些钢针的模样。那些汉族纹样与苗家图案,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开始交融。
务婆离开后,龙安心重新磨利了刻刀。他翻开父亲遗留的图纸,在空白处发现几行小字:\"甲辰年三月,为吴氏女制织机,其纹取蝴蝶妈妈之形,结构参《鲁班经》。\"
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吴\"字像根针扎进眼睛。龙安心冲出屋子,朝着后山腰上那棵标志性的枫香树跑去。树下的吊脚楼飘着炊烟,吴晓梅正在门口晾晒绣片。
\"你家的织机还在吗?\"龙安心气喘吁吁地问。
吴晓梅手里的银针差点掉落。她指向堂屋角落,那里堆着柴禾,隐约可见半截发黑的木架。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扒开柴堆——一架残缺的织机静静躺在那里,顶梁上刻着清晰的\"龙造\"二字。
\"阿妈说这是\"吴晓梅的声音突然变小,\"是你阿爸做的。\"
龙安心小心地抚过织机残骸。尽管蒙尘多年,那些精巧的机关依然灵活。最令人惊叹的是,本该刻汉族吉祥纹的位置,全部换成了苗族古歌里的图案:蝴蝶妈妈、十二个太阳、洪水滔天而承重结构分明是《鲁班经》里的\"七梁八柱\"。
\"我想起来了!\"吴晓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小时候阿妈说,这织机有个特别的地方\"
她蹲下身,指向连接踏板和综片的木杆。龙安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不起眼的金属部件,形状像半片枫叶。
\"可以调节经纬密度。\"吴晓梅兴奋地比划着,\"织锦缎时往左扳,织粗布时往右。\"
龙安心如遭雷击。这不正是他想在绣花绷架上实现的功能吗?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颤抖着拆下那个枫叶机关,金属表面刻着极小的汉字:\"龙青云仿诸葛匠制\"。
\"我得去找杨阿公。\"龙安心攥着机关站起来,\"他应该知道这个。\"
吴晓梅匆匆包了几块糍粑塞给他:\"山后雨路滑。\"
去杨阿公家的路上要穿过一片油茶林。春雨过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龙安心几次滑倒,裤管溅满泥浆。经过溪边时,他看见几个苗族妇女正在用木槌捶打布料,古老的《捶布歌》在山水间回荡:
\"白布要捶三百下啊,
蓝布要捶九百下,
给姑娘做嫁衣的布哟,
要捶到月亮爬上枫树杈\"
龙安心驻足聆听,突然意识到调子的起伏与织机的节奏惊人地相似。或许父亲当年就是听着这样的歌谣,才造出那个神奇的调节机关。
杨阿公的吊脚楼比寨子里其他房子都要低矮,屋檐下挂着一排形状古怪的木器。龙安心刚踏上晒台,就闻到浓烈的桐油味。九十岁的老人正在给一个新做的纺车上油,佝偻的背影像棵老茶树。
\"青云的崽?\"杨阿公头也不抬,\"工具找到了?\"
龙安心惊讶于老人的预知能力,恭敬地递上那个枫叶机关。杨阿公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放下油刷,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箱。
\"当年我们三个一起琢磨的。\"老人打开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金属零件,\"银匠打铁,青云设计,我出木头。\"
龙安心这才知道,父亲不仅与苗族工匠合作,还改良了许多传统工具。那个枫叶机关原本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里控制转向的部件,被父亲缩小后用在织机上。
\"青云说过,好手艺要像溪水,\"杨阿公用长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着机关,\"该拐弯时拐弯,该跳崖时跳崖。\"
正午的阳光透过杉木皮的屋顶,在老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龙安心看着他将桐油和石灰调成腻子,仔细填补绷架上的裂缝。那双手虽然颤抖,但每一下涂抹都精准无比。
\"苗绣讲究个圆润,\"杨阿公边说边打磨,\"你这些棱角要磨掉。\"他递给龙安心一块麂皮,\"用这个沾茶油擦,擦到木头哭出声。\"
回程时,龙安心绕道去了趟废弃的碾米房。那里堆着早年拆老屋剩下的木料,他想找块适合做雕花的硬木。在霉味刺鼻的角落里,他发现半截红椿木,纹理细密如发丝——正是父亲笔记里记载的雕刻上品。
当夕阳将吊脚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时,龙安心已经完成了三个改良版绷架。第一个严格按照父亲的设计,第二个加入杨阿公建议的弧度,第三个则是他自己构思的可折叠款式。他正用茶油擦拭最后一个绷架,门外传来银饰的脆响。
吴晓梅带着五个苗族姑娘鱼贯而入,每人怀里都抱着绣片。最年长的阿蕾嫂直接走到工作台前,把绷架翻来覆去地检查。
\"汉人的架子太硬。\"她说着龙安心听不懂的苗语,吴晓梅连忙翻译:\"她说苗绣要软中带硬,像像蜻蜓的翅膀。\"
龙安心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卷《齐民要术》的抄本,上面记载着\"刚柔相济\"的道理。他拿出红椿木边角料,现场削制了一组弧形撑杆。
\"试试这个。\"
阿蕾嫂将信将疑地把绣片绷上去,手腕突然灵巧地一转——绣花针在绷紧的布料上划出流畅的弧线,那是传统膝架无法做到的针法。围观的姑娘们发出惊叹,七嘴八舌地提出改进意见:这里要加个凹槽,那里需要磨圆
吴晓梅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她悄悄拉住龙安心的袖口:\"她们从不对汉人的东西这样。\"
夜深人散后,龙安心继续完善设计。吴晓梅没有离开,而是坐在火塘边绣那只未完成的蝴蝶。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出奇地舒适。直到油灯第三次爆灯花,吴晓梅才轻声问:
\"你为什么要回来?\"
龙安心手中的刻刀在木头上划出长长的一道。他想起广州城中村永远晒不到太阳的出租屋,想起包工头跑路后三个月的苦苦追讨,想起前女友分手电话里的麻将声。
\"大概因为\"他慢慢修掉那道失误的刻痕,\"这里的木头会哭出声?\"
吴晓梅突然笑出声来,银铃般的笑声惊醒了屋檐下的燕子。龙安心第一次发现她笑的时候右脸颊有个酒窝,像盛着月光。
\"给你看个东西。\"吴晓梅从腰间解下个绣花囊,倒出几枚精巧的铜质齿轮,\"从织机上拆下来的。我十岁那年,织机散了架,阿妈要烧掉它,我偷偷藏了这些。\"
龙安心接过齿轮,在灯下仔细查看。每个齿尖都刻着细小的编号,组合起来正是父亲常用的\"天地玄黄\"标记。他胸口发胀,想起工具箱底层那本发黄的《千字文》。
\"我阿爸说,\"吴晓梅用银针拨弄着灯芯,\"龙师傅做的东西有灵性。那年寨子失火,唯独他修的鼓楼没塌。\"
灯花又爆了一下,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两人脸上。龙安心鬼使神差地拿起块木料,就着灯光雕刻起来。吴晓梅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绣她的蝴蝶。当月亮移到枫树梢时,龙安心放下刻刀,吹去木屑——一个拇指大的吴晓梅侧脸雕像出现在掌心,发丝间的银饰都清晰可辨。
\"换礼物。\"他把雕像放在绣花囊旁边。
吴晓梅耳尖通红,解下胸前的\"鱼跃龙门\"胸针推过来:\"苗家规矩,送礼要成双。\"她顿了顿,声音细如蚊蚋:\"鲤鱼跳龙门,是说是说好男儿不怕出身低。\"
龙安心捏着胸针,银质的鱼鳞刮过指腹。他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要在这深山苗寨留下那么多作品——有些价值,只能在特定的土壤里生长。
后半夜下起了细雨。龙安心坚持送吴晓梅回家,两人共撑一把桐油伞。经过寨心的老枫树时,吴晓梅突然指向树干:\"看。\"
借着月光,龙安心看见树皮上刻着幅已经随着树木生长而变形的图案:左边是汉族的福字纹,右边是苗族的太阳纹,中间用云纹相连。刻痕已经模糊,但落款依然可辨——\"龙青云甲辰年刻\"。
\"阿爸说,这是龙师傅给寨子的承诺。\"吴晓梅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说要让汉苗手艺像夫妻藤一样缠着长。\"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老枫树粗糙的树皮。那些刻在时光里的纹样,在雨水浸润下似乎又清晰起来。龙安心摸到兜里的胸针,银鱼冰冷的身体正在掌心慢慢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