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二月春风,柳色初青。每到这个时节,长安以东的大片郊野便会被一大片碧色所浸染,一条条绿绦在官道两旁依依垂下,积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唯有灞桥附近,是个例外。
只因天宝盛世,客旅繁盛,长安城又有一个折柳送别的风俗,每日离开的人太多,桥头柳树早早被薅秃了。后来之客,无枝可折,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一番铜臭交易之后,心中那点“昔我往矣”的淡淡离愁,也便没了踪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字。
李善德出城的时候,既没折柳,也没买枝,他没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只有一匹高大的河套骏马,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马褡子。
那日他决定出发去岭南之后,韩洄向他面授机宜了一番。李善德转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让刘署令准备三十贯的驿使钱与出食钱。
刘署令勃然大怒,说:“你是荔枝使,直接去找户部要钱啊,关上林署屁事?”李善德却亮出敕牒,指着那行“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说:“这‘佥荐’二字是您写的,自然该先从上林署支取钱粮,上林署再去找度支司报销。”
刘署令还要呵斥几句,李善德却板起面孔,说:“您不给我钱不要紧,但不要耽误了圣人的差遣啊。”刘署令嘴角抽搐几下,到底了,痛心疾首地从会食费里调了三十贯出来。
这些钱本来是给上林署官吏改善伙食的,被李善德强行划走三十贯,午餐品质登时下降一大截,整个上林署里怨声载道,骂声不绝。
不过李善德根本听不到这些,他离开上林署之后,又匆匆忙忙去了符玺局,以荔枝使的名义索要了一张邮驿往来符券。有了这券,官道上的各处驿站他便可以免费停留,人吃马嚼皆由朝廷承担。
这其实是一个财务上的疏漏——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上林署给的所谓“驿使钱”与“出食钱”,其实是不必要的。
但使职的妙处就在这里了,它超脱于诸司流程之外,符玺局不会跟上林署对账,上林署也没办法问户部虚实,三处彼此并不联通。
李善德用这些钱购买了一匹行脚马和一些旅途用品,余下的全数留给家人。只可惜他的本官品级实在太低,没法调用驿站的马匹,否则连马钱都能省下来。
奔走了一圈,李善德才真正明白,为何大家会为了使职差遣抢破头。他还没怎么做手脚,只利用流程上的漏洞,就赚了三十贯。韩洄骂那些使臣都是杀千刀的逃奴,着实贴切。
二月五日,李善德跨过灞桥,离开长安,毫不迟疑地向东疾奔而去。
他乃是算学及第,对数据最为看重,出发之前特意去了趟兵部的职方司,抄来了一份《皇唐九州坤舆图》与《天下驿乘总汇》,对大唐交通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其时大唐自长安延伸出六条主道,连通两京、汴州、幽州、太原、江陵、广州、益州、扬州等处,三十里为一驿,天下计有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所,折下来总长是四万九千一百七十里。
圣人在诏书里说得明白,要岭南鲜荔枝。那么岭南距离长安有多远呢?李善德查得明白,离开长安之后,自蓝田入商州道,经襄州跨汉水,经鄂州跨江水,顺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岭,穿梅关而至韶州,再到广州,全程一共是五千四百四十七里。
五千四百四十七里!如果一里折成一贯钱的话,他在长安的宅子可以买上一二十间!
李善德一想到这个距离,便心急如焚,催着马快跑。他没有长途跋涉的经验,不知道再神骏的宝马,这么持续奔跑也要掉膘,蹄子更受不了。最后他不得不放缓速度,还心疼地自掏腰包,让驿站多提供几斛豆饼。
即使如此,在他抵达鄂州时,那匹马终究抵受不住,在纷纷扬扬的春雨中栽倒在地。李善德别无他法,只得将其卖掉,另外买了头淮西骡子。骡子坚韧,只是速度委实快不上来,任凭李善德如何催促,一日也只能走六十里。总算天下承平日久,没有什么山棚盗贼作祟,他孤身一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这一路上山水连绵,景致颇多。倘若是杜甫去壮游,定能写出不少精彩诗句。可惜李善德的头上悬着一把铡刀,无心观景,白天埋头狂奔,晚上在驿馆里也顾不得看壁上的题诗,忙着研究职方司的资料和沿途地势、里程,希望从中找到机会。
只是越是研究驿路,李善德的心中越是冰凉。出长安时那股拼死一搏的劲头,随着钻研的深入,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四分五裂。
其时大唐邮驿分作四等:驿使赍送,日行五百里;交驿赍送,日行三百五十里;步递赍送,日行二百里;最慢的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
即使是按照最快的“驿使赍送”,从岭南赶到京城也要十几天,新鲜荔枝绝送不过来。
朝廷倒是还有一种八百里加急,但只能用于最紧急的军情传递。职方司的记录显示:二十年内,唯一一次真正达到八百里速度的邮传,是王忠嗣在桑干河大破奚怒皆部,两千四百里路,报捷使只花了三日便露布长安。
当然,这种例子不具备参考价值。漠北一马平川,水少沙硬,飞骑可以一路扬鞭。而李善德自渡江之后便发现,南方水道纵横,山势连绵,别说兵部不给你八百里加急的权限,就算给了,你也跑不出速度。
李善德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战,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挽救家人和自己的命运,李善德只能殚精竭虑,在数字中找出一线生机,他希望即使最终失败了,也不是因为自己怠惰之故。
一过鄱阳湖,他有了新发现。原来大江到了浔阳一带,可以通到鄱阳湖,而鄱阳湖又连接赣水,可以直下虔州。乘舟虽不及飞骑速度快,但胜在水波平稳,日夜皆可行进,算下来一昼夜轻舟也可行出一百五十余里,比骡马省事多了。他索性卖掉骡子,轻装上船,宁可多花些钱,也要把时辰抢出来。
一过虔州,李善德便看到前方一片峥嵘高绝的山,如一道苍翠屏障,雄峙于天地之间。这里即是五岭,乃是岭南与江南西道之间的天然界线。这五岭极为险峻,只在大庾岭之间有一条狭窄的梅关道,可资通行,过去便是韶州。
李善德穿过关口时,想起在长安时曾听过一段朝堂故闻。开元四年,张九龄辞官回岭南故乡,交通壅塞不便,遂上书圣人,在大庾岭开凿了一条“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的穿山大路。从此之后,岭南的齿革羽毛、鱼盐蜃蛤,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
更让李善德惊喜的是,一过五岭便有一条绵绵不断的浈水,向南汇入溱水,溱水再入珠江,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坐船直到广州城下。
三月十日,在路上奔波了一个多月之后,满面疲惫的李善德终于进入广州城内。出发前鼓鼓囊囊的马褡子,如今搭在他的右肩上,干瘪得不成样子;而那一身官袍,早已脏得看不出本色了。
一算速度,他原本的那点侥幸登时灰飞烟灭。按这种走法,再快三倍,运送新鲜荔枝也不可能。
广州这里气候炎热,三月便和长安五六月差不多。李善德走进城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冒汗,如蚂蚁附身一般。尤其是脖子那一圈,圆领被汗水泡软了,朝内折进,只要稍稍一转动,皮肉便磨得生疼。
这广州城里的景致和长安可不太一样。墙上爬满藤蔓,屋旁侧立椰树,还有琴叶榕从墙头伸出来。街道两侧只要是空余处,便开满了木棉花、紫荆、栀子花、茶梅与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几乎没留空隙,近乎半个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没。
他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一问才知道,这里凭符券可以免费下榻,但汤浴要另外收钱。李善德想想一会儿还要拜见岭南五府经略使,体面还是要的,只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后一点钱,租了个沐桶,顺便把脏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明天再用。
广州这里的驿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没有面食,只有细米,少有羊肉,鸡羹鸭脯却不少,尤其是瓜果极为丰富,枇杷、甜瓜、白榄、林檎……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搁着一截削去外皮的甘蔗,上头撒着一撮黄盐。这在长安城里,可是公侯级的待遇了。
他随口问了一句有荔枝没,侍者说还没到季节,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问太多,他在路上吃了太多干粮,急需进补一下。他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起来。酒足饭饱之后,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岭南这边很会享受,桶底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边芭蕉叶上还放着一块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个人泡进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蒸汽氤氲,疲意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油腻的汗垢脱离躯体,漂浮到水面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浑然忘了运送荔枝的烦恼,只想化在桶里再也不出来。
一夜好眠。次日起来,李善德唤漂妇把衣袍取来,漂妇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李善德发了怒,以为她要贪墨自己官服,漂妇叽里咕噜说的当地土话,他也听不懂。两人纠缠了半天,最后漂妇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头,他才尴尬地发现真相。原来岭南和长安的气候截然不同,天气溽热,衣服一般得晾上几天才会干。
没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他只好取出一把突厥匕首——这是杜甫当年在苏州蒸鱼时用的匕首,送给他防身——送去质铺,换来一身不甚合身的旧丝袍。
李善德穿着这一身怪异衣袍,别别扭扭地去了岭南五府经略使的官署里。这官署门前没有阀阅,也不立幡竿,只有两棵大大的芭蕉树,绿叶奇大,如皇帝身后的障扇一般遮着阔大署门。李善德手持敕牒,门子倒也不敢刁难,直接请进正堂。
一见到岭南五府经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时眼前一黑。这位大帅此时居然箕坐在堂下,抱着一根长长的甘蔗在啃。他上身只披了一件白练汗衫,下面是开裆竹布裤子,两条毛腿时隐时现。
早知道他都穿成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破费多买一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余,赶紧恭敬地把敕牒递过去。
何履光皮肤黝黑,额头鼓鼓的,像个寿星佬。他出生地比张九龄还要靠南,远在海岛之上的珠崖郡,居然能做到天宝十节度使之一,可以说是朝堂之上的一个异数。这样的奢遮人物,蹍死他比蹍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几口,“啐”地吐到地上,这才懒洋洋地翻开敕牒:“荔枝使?做什么的?”
李善德双手拱起,把来意说明。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着脸道:“来人,把这骗子拖出去沉了珠江!”立刻有两个牙兵过来,如狼似虎地要把李善德拖走。他吓得往前一扑,身形迅捷得像猿猴一般,死死抱住甘蔗一头:“节帅,节帅!”
何履光想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拽回来,没想到这家伙看似文弱,求生的力气却不小,居然握着甘蔗秆子不撒手,无论那两个牙兵怎么拖拽都不松开。最后何履光没辙,把手一松,李善德抱着甘蔗,与牙兵们齐齐跌倒在地,四脚朝天。
何履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个猴崽子,骗到本节帅头上,还不知死?”李善德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下官不是骗子!是正经从长安受了敕命来的!”
“休要胡扯。送新鲜荔枝去长安?哪个糊涂蛋想出来的蠢事?”
“是圣人啊……”
何履光大怒,抬起大脚丫子去踩李善德的脸:“连皇帝你都敢污蔑,好大的狸胆!”说到一半,他突然歪了歪脑袋,觉得有点蹊跷。圣人的脾性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几年问岭南讨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都不太合乎常理,这次会不会要新鲜荔枝,也不好说……
他把脚抬起来,俯身把那张敕牒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甘蔗渣,重新打开看了一番,啧啧赞叹:“做得倒精致,拿去丹凤门外发卖都没问题。”
李善德双手抓着地上红土,急中生智叫道:“这敕牒也曾在岭南朝集使流转过,节帅一查,便知虚实!”何履光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然后拖了张胡床在李善德对面坐下,继续啃着甘蔗道:
“你这敕牒真假与否,噗,其实无关紧要。假的,直接沉珠江;真的,我也没办法把新鲜荔枝送去长安,还是要把你干掉。”
李善德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先是瑟瑟地惊惧,过了一阵,反而坦然起来。这一路上他体验到了长路艰险,早知运送新鲜荔枝绝无可能,与其回去被治罪,倒不如在这里被杀,至少还算死于王事,不会连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