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清代琉球纪录集辑下
使琉球记
中山见闻辨异
琉球实录
琉球说略
琉球形势略
琉球朝贡考
琉球向归日本辨
●使琉球记李鼎元
乾隆五十有九年(甲寅)四月八日,琉球国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孙尚温取具通国臣民结状,于嘉庆三年(戊午)八月遣正使耳目官向国垣、副使正议大夫曾谟进例贡,表请袭封。四年二月,福建巡抚臣汪志伊以闻;礼部上其议,天子特命内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都察院礼部堂官选举学问优长、仪度修伟者为正副使。时选得内阁中书四员、翰林院编修三员、都察院给事中四员、礼部主事三员,于八月十九日黎明引见干清宫;奉旨遣赵文楷为正使,臣李鼎元为副使。
先是,甲辰之岁鼎元假游浙江,秋九月四日泊舟温州城下,其夜梦乘舟出洋,舟极大,旗帜飞扬,人役甚伙,海天不辨。梦中一无所悸,遥见数山浮来水面,幽秀奇特;作五律一首,醒时记一句云「云养淡螺深」,并记舟牌有「免朝」字,急捉笔登载。常举以问人,无知者;以为梦也而置之。恩命既下,即觅同乡周海山先生前使琉球时所着「志略」,意得有所遵循。开卷,首见「封舟图」龙口有牌曰「免朝」,始悟兹役数定于十七年前;古人谓「梦生于想」,恐非定论。溯自乾隆二十年封尚穆后,距今四十余年;旧典虽载礼部,尚须缓稽,而「志略」又未载。受命后一切事宜,因思海内博通掌故者,无如大宗伯纪晓岚先生,因与正使赵介山偕谒————介山者,安庆府之太湖人,嘉庆元年状元也。先生一见,笑谓曰:『二君来意,吾知之。然事隔数十载,老夫何能尽识!犹幸及见全、周二前辈出使时有琐细不登「志略」者,二君愿闻之乎』?皆曰唯唯。先生曰:『琉球世居炎徼,明初始入贡。其人深目而长鼻。其衣大袖宽博,男女皆以帕蒙首,贵者戴冠,式如僧帽而浅。封使之服,明则给事中以麒麟、行人以白泽;本朝自康熙五十有八年海、徐二公出使,始用东珠帽顶,正副使皆赐正一品麟蟒服,由工部制造、礼部颁给,顶带则自备。跟役正使二十人,其副十五人,例有顶带者仍许聘带从客。出都门,肩舆八人,例持节。诏敕前,有黄盖、龙旗等仪,皆由工部咨取;所以壮天威也』。鼎元曰:『跟役、顶带有例乎?八座有说乎』?先生曰:『有。麒麟为将军、提督之服,制军兼提督者亦服之。前驱,例有顶带者;今既赐麟蟒,则因品服而波及前驱矣。既服此服,例宜八座。京师从无八座出都者,惟琉球、安南册使为然;全、周二先生已行之矣』。鼎元曰:『应具摺谢恩乎』?先生曰:『非一、二品以上,凡出使,例不具摺』。鼎元曰:『然则赐服之后应具摺谢乎』?先生曰:『此服为使而设,系朝廷体统;非有私于君等也,何谢焉!惟临行当请训耳』。鼎元曰:『册使既遣文臣而服麟蟒,何也』?先生曰:『示武也;亦文武兼资之意也』。鼎元曰:『试学差,皆有路费;此独无,何也』?先生曰:『此差由兵部发先行牌,沿途供给,又何路费之有!吾闻之前辈曰:「凡翰林得此差,同馆及同年友皆有厚赆,不减数千金」。世情日薄,今固异于古所云矣;君等勉为之!国体攸关,不得以「縕袍不耻」为高也』。语既毕,先生有倦容,与介山请出。邀入师竹斋,私诘之曰:『闻起行在来春二月,今即有此命,毋太早乎』?介山曰:『此正皇上体恤使臣之意也。此差既无路费,安家、制装种种须财;今所恃者,惟汪舟次先生请支二年俸例在。前辈仅百八十金耳,若非宽以时日,安皆骤办。楷且欲借此余日告假省亲,便筹一切』。余闻此怅然,羡介山家乡近,转念故园之远。
十月朔日,介山出都;余于九月二十有二日新遭胞弟凫塘中允丧,不及送。自后,遂无可商者。
十一月十有六日,礼部题「为请旨事」:『先经臣部议准敕封琉球国世孙尚温为琉球国中山王,并赐恤故国王尚穆,遣正、副使臣前往。续经臣部遵将各衙门保送人员及臣部司员带领引见,奉旨:「正使着赵文楷去,副使着李鼎元去。钦此」。臣等业经行文福建督、抚遵照在案。该臣等议得此次往封琉球一应事宜,除赐恤故国王尚穆另行缮本具题外,谨将敕封应行赏赉并各项预备之处,按照乾隆二十年往封事例开列条款,恭呈御览,伏候钦定!一、查向例,敕封琉球国王颁给诏书一道、敕谕一道。此次应照例颁给,诏敕由内阁撰拟,封送臣部交正、副使敬谨齎往宣读该国王祗受。一、向例赐该国王蟒缎二疋、青蓝彩缎各三疋、蓝素缎三疋、闪缎二疋、衣素缎二疋、锦二疋、纱四疋、罗四疋、紬四疋,共三十疋;赐王妃妆缎二疋、青蓝彩缎各二疋、蓝素缎二疋、闪缎二疋、衣素缎二疋、锦二疋、纱四疋、罗四疋,共二十疋:交封使带往,仍将数目撰入敕内。此次应请照例赏赐该国王、王妃所需缎疋,均于内务府移取臣部交封使带往颁给该国王祗领。一、正副使衔命出使,应照例持节。所有节及节衣,由工部移送臣部转授封使,回日缴还工部。一、向例诏敕前用黄盖一柄、龙旗一对、御杖一对、「钦差」牌一对、「肃静」牌一对、「回避」牌一对,均由工部咨取;回时交纳工部。并取前行牌一面,于封使起行前期交兵部饬发沿途飞递琉球国,俾知预备。此次应照例办理。一、向例正副使赐正一品蟒缎披领袍各一件、麒麟补褂各一件,行文工部办给;仍许其自备正一品顶带,事毕回京仍用本任品服。此次封使亦应照例给予。一、向例正副使远涉海洋,赐给御祭海神文二道,齎往福建致祭。此次应请颁谕祭海神祈、报文各一道,由内阁撰拟,交封使齎往致祭。其香帛、祭品,该地方官备办,照例核销。一、查颁外国诏敕,例应缴送内阁;向来琉球每请为传国之宝,经正、副使验明允留彼国,仍令其于谢表内声明。此次亦应照例办理。一、向例正副使恭齎诏敕、恤赏等项自京起程,沿途拨护官兵;其过海登舟,行令该督抚遴委干弁二员、干兵五百名护送,并酌拨修船匠役带往。此次亦应照例办理。一、向例正副使许自带谙晓医术医士二名随往;至家人跟役,正使许带二十名、副使许带十五名,兵部给与勘合,沿途支取夫马、船只廪给口粮。此次亦应照例办理支给。一、向例正副使俱照伊品级预支二年俸银,回日扣还在案。此次亦应照伊品级支给,回日扣还。以上各条,臣等按照旧章,敬行开列进呈;恭候命下之日,臣部行文各该处遵奉施行。臣等未敢擅便,谨题请旨』。奉旨:『依议。钦此』。臣鼎元奉命后,即自备正一品顶带,制办行装;候正使假满回京,恭请圣训,择日起行。
十二月望日,琉球使臣向国垣等入京。先是,赐服命下,有诫余且无换顶带者;余曰:『不换,是慢君命也,乌乎敢』!客唯唯而退。
嘉庆五年(庚申)正月(戊寅)元旦日(甲寅)五更,恭诣干清宫门朝贺。旋诣东四牌楼马大人衚衕天后宫进香————祠为故大学士福公康安建。贝子破擒台匪林塽文,归舟时将抵岸而风息,舟人下椗待风,贝了喝令起之,否且行诛;椗起舟走,忽触礁,舟人惊惶,分无生理。忽见红灯自远飞来触舟,舟旋瞥眼间已入厦门口。祠之建,以报恩也。正殿为天后塑像,后殿为三官神像,西为关帝神像。余进香,心为之动。窃谓贝子建此祠,未尽善也。凡天下受敕封为正神者,率褒及其父母;况天后由孝女成神,后殿不祀其父母而祀三官,失其本矣————毋亦以天后父母未经受本朝封典,故不祀邪?果尔,何不吁请褒封乎!是贝子之疏也。此行仗神默佑,归定吁请褒封,崇祀后殿,以妥神孝酬灵贶。
十二日,介山至京销假。
二十一日(甲戌),琉球使臣向国垣等回国。
二十九日(壬午),浙闽总督玉德奏:琉球遣正议大夫梁焕来迎册使,已到闽;奉上谕:『册使远涉重洋,其乘坐船只,自应妥为预备。且现在洋面,未能一律宁静;着传谕玉德饬令地方官将赵文楷等所需船只预备稳妥,并派拨弁兵小心护送,俾其遄行无阻。钦此』。同日,奉上谕:『沿海地方崇奉天后,仰承灵佑昭垂,历征显应。溯查乾隆二年加增神号四字,嗣于二十二年、五十三年两次各增四字。现在各洋面巡缉兵船及商船往来均赖神力庇佑,着该衙门再议加增四字;并着翰林院衙门撰拟祭文,即交此次册封琉球正使赵文楷齎往福建敬谨致祭。钦此』。于是内阁拟进钦定四字曰「垂慈笃祜」,翰林院撰拟祭文。
〔二月(己卯)〕二十四日(丁未)五更,具摺恭请圣训。巳初,蒙召见干清宫西暖阁,敬承天语体恤小邦,不胜悚惕!
二十六日,偕介山赴礼部祗领诏敕、恤赐、龙节、仪仗等件,逐一验看,谨送正使寓奉安中堂;惟御书未经用宝,移知兵部驿递闽省。是日,兵部发下勘合,照寻常一品服例填写,与礼部所题跟役名数不合,途中恐致累;而兵部惮于检举,且恐误行期,累自此始矣。
二十有八日(辛亥)黎明,设香案,望阙谢恩毕。午刻,拜辞老母,由米市衚衕起程,转横街出轿子衚衕;不由菜市口者,俗有所忌也。介山寓彰仪门大街,亦于是时起程。先奉诏敕付武弁负之前行,罩以黄盖;仪仗后之,节后之,赏恤诸物又后之,正副使又后之。坐软舆,舁者八人,前负弩者一人、带刀者一人,后执坐枪者二人、步行扶舆者四人。余人管理官私物,各有专责。出彰仪门,五里至普济堂。同乡检讨杨萃中(祖纯)、户部杨松崖(彦青)、周梧庭(维垣)、吏部崔君永福、刑部张安亭(学潮)、工部刘芳皋(濖)、广东增城营守备唐君文才、候选县令孙君光先、韩君海、宁波太守侄平山(坦)饯于堂之正庭,同年给事中邵楚帆(自昌)、编修吴衣园(裕德)饯于堂之门内,礼部谢芗泉(振定)率其同馆门人饯于堂之西厢,各进三觥。未初别,酉正宿良乡县同节驿;设香案,奉安诏敕毕————以后日常为例。县令赵君宣霖来谒————江西南丰人。介山别居一馆,相去不数武,饭后过谈。是日,惟午时晴;出门选吉时,或其验也。
二十九日(壬子),阴,大风。介山从客三人,王君文诰、秦君元钧、缪君颂;余从客一人,杨君华才:俱于昨夜至,早起同行。过窦店,不憩。申刻,宿涿州涿鹿驿。
三月朔日(癸丑),晴。过张桓侯祠,不入。六十里,新城县分水驿,食。经白水沟沿堤行七十里,宿雄县归义驿。明云间陆应阳「广舆记」载:『雄县有大雄山』;余往来数次,未之见。县令冯君瑛来谒,问之;对曰:『不惟县治无山,即附郭亦无山』。则陆记未足信,疑金人并归义入归信,非复周显德时故州矣。是日,午后大风。入传舍迎送,始闻炮。
初二日(甲寅),大风,晴。卯刻行,弥望皆水,道通一线,曲折如盘蛇。十里达赵北口桥,十二洞,舟俱泊桥东;俗谓之「燕南赵北」,疑即瓦桥关。三十里至鄚州,又四十里宿任邱县鄚城驿。未刻,介山过谈,同寄第一封家书。
初三日(乙卯),阴,大风。行七十里,宿河间瀛海驿。府为京师之南府,天下之津途。陂泽沃衍,宜耕植;滨海盐运,军府所资:燕南重地也。太守姚芝佃(梁),学问人品,海内钦慕,有古大臣风。先为广西廉访使,为巡抚孙公永清劾,改部郎,转侍御。今年正月,皇上特简为河间太守。询以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要地可谓得人矣。途中见麦三寸许,望雨甚切。
初四日(丙辰),阴,大风。行六十里,献县乐城驿;食。县治,唐始移此;不惟非河间献王旧封,并非汉乐城县故地。故县,在今县东南六十里;献王封邑,在今县东南九十里,所谓「景城废县」也。天下邑治,历代屡移;执旧名而求之,百不得一矣。又十里,交河县富庄驿;宿。是夜雪,麦苗得此,不啻膏雨。
初五日(丁巳),大雪。行四十里,阜城驿;食。县当南北冲,非汉故城。县令张绿溪(文旐)来谒————河南灵宝人,己酉进士。途中遇同乡邓尉以伊护饷至保阳,立谈片刻。又五十里,宿景州东光驿————本■〈艹修〉县故治,地形四通,古齐、赵界。与介山约游董江都祠,日暮不果。
初六日(戊午),晴,寒甚。行三十五里,刘智庙;食。庙名不知所起————按明正德中,马申锡驻桑儿园招流贼刘六等,刘应招而至;或即以此得名,而土人讹为刘智邪!又二十五里,宿德州安德驿————本汉平原郡安德县故治;运河出城北,浮舟为梁,闻山东粮艘将次出境。是夜,寄二封家书。
初七日(己未),晴。行四十里,曲路;食。沿途雪消麦茂,麦秋有望矣。又四十里,平原县桃园驿;宿。是夜,经行有所谓黄河沿者。按「唐志」德州有张公故关。孔颖达曰:『平原县六十里有张公故城,城东有津,俗名张公渡————即平原津;战国时齐之西境,以河为界,此即黄河津济之所』。今河久失故道,津已堙而名尚在;父老相传有可以征古者,此类是也。县令刘东堂(怀清)来谒————陕西华阴人,丁酉举人,与凫塘乡试同年。询以风土、人情、地方利弊,答云:『平原素不产棉,而男女多贸自他郡,以织为业。到任后,访知县中有卤地数顷,不能种五谷,试令种棉,乃大获;民皆仿行。近出棉不仅供一县之用;山东素多卤地,得此法通行,一省可无旷土矣』。又云:『乾隆五十七年,岁大饥,民之流亡未归者甚众;所遗田地二百余顷,民不敢种,因为代募佃户耕种』。既不欠粮、又不弃地,亦善政。县有颜鲁公及先主祠,盖以鲁公常守平原,先主曾为平原相也。鲁公祠内有文文山吊鲁公诗碣,前明人补书。从客强记其韵以归,因和之;惜未得录全文。
初八日(庚申),曙。行五十里,禹城县刘普驿;食。县令潘君汉来谒————大兴人,庚子进士。又五十里,宿齐河县晏城驿,店陋甚。济南太守德垕生遣使持札问起居————德,汉军人,余戊戌同年。闻其廉静寡欲,有守有为;重其人,即为书答之。
初九日(辛酉),晴,骤热。行三十里,齐河县;食。县令柳世珍来谒。又二十里,杜家庙;小憩,热甚。又十里,潘村。从此步步入山,路多滑石。又三十里,长清县崮山驿;山多柏,层植而上,颇可观。县令徐竹亭(绍薪)来谒————乙卯岁,凫塘典试山左,竹亭为分校,闱中有唱和诗;直隶永平府人,学者也。申刻,家人董祥患中风,移时卒。余此行,详颇得力;中道而逝,为诗哭之。星家言:奴仆星,有得力、不得力之数。余前有二仆曹玉、纪陞,颇勤慎,皆早死;今祥又如此:岂真命邪!以五十千钱购一棺敛之,寄殡萧寺;差回,当令归葬。
初十日(壬戌),阴。介山来,言先行;余视董祥殡出,乃发。山行颇难,肩舆始加牵。五十里,长清县长城驿;食————俗名万德店,路旁柳青矣。午刻,雨,不能望岱。又四十里,新店;小憩。又四十里,宿泰安府泰安驿。太守李松云(尧栋)公出;泰安令舒君辂来谒,与商岱顶进香事。是日,斋,约介山来早登岱。
十一日(癸亥),辰刻微雨;决意登岱恭谒碧霞元君祠,以天后明末时曾封「碧霞元君」故。出馆,先于岱庙进香。雨转大,狂风倒人,客皆中道返。限于王程,不能待晴,于遥参亭元君像前礼拜。时进香者日常数万人,庙中排列肆市,百物粗备;菜石为尤多。庙东炳灵宫前,汉柏五本。西北隅一本二株,临西一株为火所焚,焦中而枯外,异于甲辰、甲寅两度所见;乃叹松柏亦有劫。入午,风雨转盛,仍宿故馆。夜,寒甚。
十二日(甲子)清明,阴,大风。山行四十里,崔家庄;食。见徂徕山尽白头,始知昨夜之雨在山已成雪;而所谓「徂徕之松」,杳不复得矣。又四十七里,宿新泰县羊流驿————晋羊叔子故里也。是日,五渡汶水;水环山流,人截山行,民夫捧轿以渡。谚云「娥子抬青虫」,颇类此景,盖民夫皆有雇钱也。壁间见北平何琴立题壁诗,饶有风致;走笔和之。旁又有悟真题其后,亦有致;惜未知其姓氏。
十三日(乙丑),晴。山行五十二里,新泰县新泰驿;食。县令狄君芬来谒。又二十里,过嶅阳,嶅山在焉。前过小村,问新甫山不得;有一秀才东指曰:『即此山,俗名莲华。其西则龟山、蒙山,联络而南;蒙阴县在其麓』。又四十里,宿蒙阴驿————亦名保德驿。县令范君晋来谒。沿途见道路修理、沟渠浚治,其良吏乎!晚食饼,粥甚甘。
十四日(丙寅),晴。山行六十里,沂水县垛庄驿;食。见题壁有「嶅阳晓发」诗,款曰「秀峰」,不知何姓氏。又有「古越陆耐庵己未冬月十九日题壁」,颇能道眼前景;又见何琴立题壁五律一首。再行二十里,有坊曰「琅琊古郡」,后题「兰山令祁恕士新建」。连日逐沂水、傍蒙山行,颇有山水趣。又二十里,宿青驼寺。土人云:『佛刹有青石驼,蹄腹陷于土,惟头及鞍尚可辨』;或系大家墓道物。然驼之设于墓道,制亦未为久远。
十五日(丁卯),阴,微风。山行五十里,过沂州徐公店驿,至伴城食。山于此尽,平郊麦苗较茂。又五十里,宿沂州府沂州驿————州南连淮、泗,北走青、齐,最为兵冲;诚南北之咽喉也。首县为兰山;地无此山,即艾山而别名。太守洪桐生(梧)、兰令祁君恕士皆余故友,在京时尚相过从,桐生又系同馆;即日招饮,依依如骨肉。桐生以诗画扇并诗刻香墨见惠,诗四首皆佳,末首云:「送君亭馆似劳劳,已约归程候节旄」;意尤可感!
十六日(戊辰),大风。行二十八里,沂州李家庄驿;食。有山亘于东,陂陀长远,势如长堤,若马首之低昂;土人指曰:『马陵山也』————或曰「即古琅琊山」。又六十五里,郯城县郯城驿————去县尚十里。县令周君履端来谒,托寄三封家书。是夜,雨。
十七日(己巳),阴,大风。巳刻,雨,麦益畅茂。路滑甚,舍舆而骑。郯城红花埠驿,食。驿为山左、江南界,街长三里许,尽茅店,屋绝少;恐赏物为雨所湿,遂宿焉。是日,见道旁密种皁角树。树既多刺、实又不可食,可避人马之扰;道旁有田园者,可取以为法。
十八日(庚午),阴。路泞甚。骑行六十里,宿迁县峒峿驿;食。食后,即登马陵山;见落马湖水势浩荡,不辨涯际。又六十里,宿迁县钟吾驿;宿。是夜,介山于亥初始到;行李车陷于泥,去驿四十里,野宿————俗谓之打野盘。
十九日(辛未),阴。候车不至。骑行五十里,桃源县古城驿;食————俗名新安集。堤行又六十里,宿桃源县桃园集————俗名重兴集。令曹君松篁来谒————丙辰进士,乡试乙卯与大儿胡垲同年,有器局、才具。询知地方情形,地瘠民贫,多受水害。余从红花埠至此,见瓦屋绝少,所言良不诬。是日,介山未至;因不惯骑马,为泥泞阻滞矣。
二十日(壬申),晴。欲候介山至;恐留住多扰,遂留札先行。约行二十里,不见鱼沟;询知顺堤行,乃直至王家营道,为引道者所误。又行四十里,宿清河县清江驿————俗名王家营。日暮,始得食。堤上望洪泽湖,水势甚阔。馆舍新造,宏敞可容百人;馆后有余地,植樨柳八株成荫,大可纳凉。
二十一日(癸酉),晴。留住,候介山。以「纪恩」「留别」诗刻寄漕督铁冶亭(保)————余庚寅同年也。灯时,铁公和诗至,并寄其「纪恩」诗诸刻。慕其速,亦即依韵和交来使;有句云:「能饱军民是此官」————盖规之也。戌刻,介山行李及从客至,闻介山宿鱼沟。
二十二日(甲戌),晴。介山至,因同过黄河,至清江浦。县令备船甚多,仅用大舟二、小舟一,余令遣去;奉安诏敕毕,遂登舟。河督吴崧圃(璥)来恭请圣安————余戊戌同馆、同年,叙旧言欢;随答拜,言治河通运事极有条理,合龙定有日矣。留余饮,余以戒酒固辞;归舟后,承惠蟒衣、纱紬、酒脯等物。入暮,检讨韩君鼎晋自川来,过访;言故乡宅为贼焚,奉太夫人并眷口入都供职。因即邀介山过舟,同食。平山太守侄亦于是日登舟。夜深,不得晤。
二十三日(乙亥),晴。介山从客不戒于盗,停舟访缉;余先解缆过关。沿河粮船络绎,尽江南帮。申刻,介山至,同泊山阳县淮阴驿。淮安阻淮、凭海,控制山东,自古依为重镇。漕督铁公来恭请圣安;旋招饮署中,戌刻归舟。
二十四日(丙子),晴。午刻,东南风大,恃犁以行。犁木身铁觜,系缆于鼻,以杀风力;随耕随移,二人专主之。八十里,泊宝应县安平驿,漏三下矣。舟中登仓以望,白马湖漾其西北、广洋湖荡其东南,水光接天,树影浮沈,景最清远;暮景尤可爱。署县令方君观鲤来谒。
二十五日(丁午),晴。风如故。感风畏寒,闭东窗;又不敢立船头远望,殊闷闷!行四十里,已昏黑;风转大,去高邮四十里泊。
二十六日(戊寅),阴,东南风仍大。午刻,至高邮州界首驿————以州北有界首镇也。沿堤多斗门,为宋转运使吴遵路遗制。州介扬、楚间,岸峻而水深狭;薮泽环聚,易于控扼。过州不泊;行三十里,泊露筋祠前盂城驿。宋州人秦观诗曰:『吾乡如覆盂,高据堤楚脊;环以万顷湖,黏天无四壁』。故高邮亦曰盂城。
二十七日(己卯)榖雨,雨。风转顺,过邵伯湖————湖为晋谢安筑,民思其德,比于邵伯,故名。州境湖■〈氵义〉最多,樊梁、新开、甓社,号三湖;益以平、阿珠湖,又号五湖。蒋之奇诗又云:『一十六湖水,所瀦而扬州』。境又有艾陵、雷塘等湖陂;盖其上有七十二涧,至此尽瀦为湖,经官河入于江。午刻,泊扬州江都县广陵驿,计行百有十里。盐政书公鲁来恭请圣安,都转曾公燠遣人起居。江都、甘泉二令来谒,未见。山长冯鹭亭编修(集梧)过访,知谢公榕生尚健,年八十七矣————壬戌进士,与石亭伯同年。饭后,登岸答拜,皆未见;惟谒见谢公,以其为父执年老家居,于公事无嫌避也。是夜,东风大。
二十八日(庚辰),晴。东风仍大,不能渡江。鹭亭邀介山同游平山堂,同年吴杜村郎中(绍浣)偕行;减从人、屏官隶,驾一叶舟、荡三尺桨,搜奇选胜,穷僻探幽;目极园亭花木之妙,耳饱松竹禽鸟之声。芍药初开,海棠将谢;或坐茂林而饮,或荡兰桨而歌:优焉、游焉,乐难名状!少顷,至平山堂,舍舟而登其巅。俯瞰扬州,枕江臂淮,为转输之咽喉、湖海之襟要,诚东南一大都会也。相与品第五泉,尽七碗。登舟容与,且行且酌;林间灯出、岸上炬来,乃不得不归耳,而坐客皆陶然矣。
二十九日(辛巳),晴,东风仍大。杜村招饮,出所藏黄山榖书太白诗墨蹟————龙蛇飞舞,迥非石刻可比。又观赵子昂墨蹟十札,真迹可爱;又宋搨李北海书云麾将军碑,精神满足,所谓减真迹一等者。六一先生云:『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者之强』;信然。酉刻,归舟。
三十日(壬午),阴,东风如故。渡江之心甚急,而舟人阻之。观察李公奕畴以督粮过维扬,询知粮艘得数日东风,尽过江;是大可庆,余小住有名矣。移时,江宁孙方伯曰秉因验工过访,谈利弊,了然于心;能见之躬行,真有为者。窃惟察吏之法,不在察察为明,亦不在毛举细事;大吏果廉而有为,属吏廉能者举之、贪酷者去之,人心勉为良吏,自能调剂得宜:方伯殆其人也。方伯为雨村同年、观察为旧日同馆,宜不容辞,故见之;且彼过客,无干谒事也。
四月朔日(癸未),日食。孙方伯邀游平山堂,固辞,乃已。时东风稍息,遂解缆。四十里,至瓜洲,风逆不能渡。洲为扬子江砂碛,状如「瓜」字,谓之瓜埠洲,亦曰瓜步洲。南有城,宋干道四年筑;今谓之瓜埠城。由西以望,有山绵亘四十余里,曰蜀冈;即平山堂所踞也。「尔雅」:『蜀,独也』。凡山之独立无依者,似皆可名「蜀」,不必尽通蜀也。然扬州自邵伯埭以南,冈阜连亘几数百里,山又非独立;或谓之广陵冈————亦曰西山,为得其实。入夜,江声甚沸,不能寐。
初二日(甲申),晴。卯刻,渡江。披衣起,细审北固山势,上接钟山、下临海口,东南保障,是称天堑。金山、焦山,如螺浮江面,以束海潮之势;真形胜地也。辰刻,入京口————因山为垒,控扼大江,三吴襟带,为最险要。巳刻,泊京口驿,副都统阿公玉什来恭请圣安。随解缆,过丹徒镇————镇即汉县治,土人犹谓之「丹徒旧县」。行五十里,去丹阳二十里泊。
初三日(乙酉),晴。辰刻,抵丹阳县云阳驿,风顺不泊。六十五里,奔牛镇。未刻,雨。申刻,泊武进县毘陵驿。县令周石云(宗泰)与余至交,十年不见,随招饮;丑刻,归舟。
初四日(丙戌),晴。行九十里,泊无锡县锡山驿。约介山同游慧山————山在县西五里,其东一山,即锡山;泉曰慧山泉,陆羽所谓第二泉也。邱壑大好,有石曰「美人」,亦有天致。薄暮,游秦园。园以石胜,引泉流径右,■〈浮虎〉■〈浮虎〉有声。惜黄昏,未能得其要领;列炬映崖壑,深黑可怖,乃弃之而去。
初五日(丁亥),阴。行四十五里,风逆,暂泊五台山;山有道观,颇清静。午后,强行三十里,泊苏州府姑苏驿,织造全公德来恭请圣安。闻王梦楼先生在号船,因访之。以梦楼曾从全公至琉球,可资考问;又系雨村房师,礼宜进谒————号船者,乃备运铜铅、兵粮之船;闲泊时,人即赁为旅舍,便于旅店。夜,大雨。是日,谒见少詹钱竹汀前辈(大昕),承赠金石文跋十九卷。
初六日(戊子),大雨。藩、臬各官来谒,辞不见。江苏自岳公起为抚军后,政尚清静,非复前此繁华气习。岳公真能勤俭率下,为封疆大吏中不多得;惜有目疾,未得晤,心窃敬之。是日,五柳居印得「六书故」百部送至————板为余乾隆四十九年旧刻,寄藏五柳书肆者。
初七日(己丑),大雨。舟不得行,闷甚。
初八日(庚寅),晴。五更,解缆。行五十里,小泊吴江县松陵驿————驿去县城尚十里。又二十里,黎里镇————俗名八尺湖。乌镇同知龙君度昭运饷至京都,过舟相访;谈往事,为之慨然!又二十里,平望驿;泊。
初九日(辛卯),晴,风。行五十五里,泊嘉兴府西水驿。介山约游烟雨楼————楼在城南八里鸳鸯湖中,一名南湖。时菱叶尚小,居民界以竹竿,颇败湖景。楼后有小园,亦有奇石异卉。归路,便访冯孟亭前辈(浩)并其子星实(应榴)————皆致仕家居,富有着作。孟亭有「李玉溪诗集补注」、星实有「东坡诗集补注」,极典核;并承见惠。酉刻,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