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卷一
拉开格子门的声音,被陪着带刀睡在隔壁房间里的阿漕听到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想走出去看看,却被带刀抱住,起身不得。阿漕说:“你干什么?隔壁的格子门响,让我去看看就来,放我吧!”
带刀说:“是那只狗吧。或者是老鼠吧。没有什么事,不要大惊小怪。”他不放她走。阿漕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说这种话。”带刀说:“我并没有什么心事,睡觉吧!”他紧紧地抱着她躺下了。
阿漕挣扎着说:“啊呀!这算什么呢?讨厌!”她挂念小姐,心中焦灼得很,然而动弹不得。带刀紧紧抱住她,女人气力小,无可如何。
这一边,少将拉住落洼姑娘,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抱着她睡了。落洼姑娘异常惊诧,浑身发抖,只是嘤嘤啜泣。少将对她说:“我知道你嫌这世间苦辛,特来替你找一处不闻尘世忧患的安静的山洞似的住家。”
落洼姑娘想,这是谁呢?想是那位少将了。她就想起自己的服装粗陋,尤其是裙子很龌龊,恨不得就此死去,只管吞声哭泣。少将看到她那身世飘零的模样,也觉得不胜伤心,便默默无言地睡觉了。
阿漕睡的地方很近,隐隐地听到落洼姑娘啜泣的声音。她猛然想起:“大概是那位少将偷偷地进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却被带刀按住,起身不得,便骂道:“你把我拖住在这里,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我通宵不安呢。你这种人,真是全无人情的!”她用力想摆脱带刀抱住她的手而爬起身来。带刀却笑着对她说:“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样样事情都要问我,我哪里吃得消?你想想看吧,现在小姐房间里,大概有强盗走进去了,有一个男人走进去了。如果这样,你现在进去,怎么办呢?”阿漕说:“不!怎么可以只当不知呢?这男人是谁?你说出来吧!啊呀!罪过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她号啕大哭起来。
带刀笑着说:“算什么呢?像小孩子一样!”阿漕生气了,认真地说道:“我嫁了你这个薄情人,真是……”带刀说:“老实告诉你,是少将来看望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静悄悄,好么?这也是前世因缘,是没有办法的。”阿漕说:“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姐总以为我们夫妻两人串通的,我真冤枉了!我为什么今晚离开了她呢?要是睡在她身边,就好了。”她还是生气。带刀说:“不会的!小姐一定知道你是不相干的。你不必这样生气。”他使她没有动怒的余地,抱着她睡了。
少将对小姐说:“你这样地不肯对我说真心话,是什么道理呢?我想,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也不至于应受这样的苦痛。我屡次送上的信,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我想这恋爱是失败了,今后不再写信。然而每次送出了信,便觉得恋慕之情充满全身,终于不管你讨厌我,定要来和你相会,这真是前世的宿缘。这样一想便觉得你的冷酷反而是可喜的了。”
少将抱着她躺着,一面向她如此分说。小姐觉得羞耻得要死。她单衣也没有穿,只穿一条裙子,几乎是赤身露体,想起了难以为情,眼泪和冷汗一齐流出。少将也体会她这种心情,觉得可怜又很可爱,百般地安慰她,但落洼没有回答的勇气。她羞耻之极,心中怨恨从中拉拢的阿漕。
她好容易度过了悲痛的一夜,东方发白,鸡声啼出了。少将枕上吟诗道:
怜卿通夜吞声泣,
听到鸡啼恨转深。
又说:“你总要答复我。我不听到你的声音是不安心的。”落洼用若有若无的声音答道:
我心忧恨诚如此,
除却长啼一语无。
她的声音娇嫩可爱。以前少将以为她是一个浅薄的女子,现在了解她的真心了。
外面有叫声:“车子到了!”
带刀对阿漕说:“你到那边去通报一声。”阿漕说:“昨夜只当作不知,今朝去通报,小姐总以为我是完全知情的。你这个坏蛋,做出这种事情来,叫小姐厌恶我……”她那种怨恨的神气,竟像一个小孩子。
带刀便同她说笑:“不要紧的。小姐厌恶你,我疼爱你嘛。”带刀就自己走到落洼的格子门边,咳嗽几声。少将就起身了。他把被头拉过去盖在落洼身上,但见她单衫也不穿,怎禁得早寒。便把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走了出去。落洼此时羞耻得很,觉得无地自容。
阿漕觉得非常为难。但是关起门来坐在房里,又不好意思,便走进小姐房中去,但见小姐还睡着。她正在考虑,对小姐怎么说法呢?这时候带刀的信和少将的信一同送到了。
带刀的信上写道:“昨晚通夜身体失却知觉,受尽痛苦,实在迷惑之至。我对你毫无疏略之处。昨天白天也被你怒目而视,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了。思想起来,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小姐被人冒犯了,你埋怨我,说我是个坏蛋。这样冤枉我,我实在迷惑不解。现在送上少将的一封情书,希望得到回信。在现今的世间,这种事情算得什么呢?用不到发愁的。”
阿漕把少将的情书送给小姐,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封信。昨夜我无心无思地睡着,不知不觉地天亮了。现在我无论怎样分说,小姐总以为我是辩解。但这也是难怪的。那种事情,如果我有丝毫知道,我真是……”
她这话是要表明自身的洁白。但小姐不回答,看她的样子还不想起身。阿漕觉得悲痛,又说:“唉,小姐还是以为我是知情而干这件事的。唉,罪过!我长年服侍你,怎么会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呢?我只是为了小姐一人在家寂寞,所以连那快乐的旅行也不参加。谁知完全没用,小姐不要听我的话,对我绝不理睬。照这样子,我不能再住在你身边,还是让我走了吧。”说罢哭起来。
落洼姑娘听了这话,觉得阿漕确是一片苦心,很是可怜。便开口说道:“不,我不以为你是知情的。只是突如其来,教人难受。况且我的服装褴褛,被人看到,实在太难堪了。如果已故的母亲还在世,我决不会遭逢这种忧患。”说罢也哭了。
阿漕说:“的确是这样。从来继母总是厉害好,但是这里那位夫人的心,实在与众不同。少将也是早已知道的。所以他一定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只要少将的心不变,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落洼说:“这种希望,我想也不敢想。像我这样姿态丑陋的人,难道会有人看见了爱上我么?况且这种消息传布出去,家法森严的母亲知道了,怎么说呢?她曾经说过,替别人做了活,不许住在这家庭里呢。”她说着不胜恐怖。
阿漕说:“所以,索性走出这家庭就好了。这样地受尽折磨,何苦来呢!人生在世,幸福也许会轮到身上。小姐的命运不会永远是这样的。况且,对方请你这样维持一下,他是会永远思念你,这是很清楚的!”她说得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久了,使者催促回信。阿漕对小姐说:“快快看信,现在无论怎么样考虑,也是没有用的了。”她安慰她,便把少将的信展开来给她看。小姐低着头看,但见只有一首诗:
底事与卿相见后,
恋情反比昔时增。
但是小姐心绪不佳,没有写回信。
阿漕写回信给她的丈夫带刀:“啊呀!真讨厌啊!这算什么呢?昨夜的事情,真是太无法无天,太不应该、太没良心的行为了!自今以后,我什么都不相信你了。小姐实在心绪不好,现在还睡着。因此送来的信,还没有读过。看她的样子,真是懊恼得很……”
带刀把种种情况报告少将。少将以为小姐对他并非那么不快。只因她的服装太简陋,所以看见他的时候难以为情,直到他离去后还是怏怏不快。他很可怜她。
昼间,少将写第二封情书:“你还没有对我开诚解怀地讲真心话,不知怎的,我怜爱你的心越发热烈了。正是:
不肯开诚无一语,
我心反觉恋情增。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带刀的信很简短:“到了此刻,不写回信是不成样子了。事已如此,只有专心一致地相思相念。主子的爱情永远不变,是看得出的,而且他也亲口说过了。”
阿漕劝小姐,必须写封回信。但小姐回想,昨夜少将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知作何感想。她深感羞耻,难以为情,实在没有勇气写回信。便盖着被头睡觉了。
阿漕也没得话说,便写一封信:“来信小姐已经看过了。但是因为非常苦闷,实在不能写回信。而且,所言来日方长,她也不能相信。她以为不久一定会变心的。少将的样子不很可靠,是你在表面上替他说得好听的吧。”
带刀把这信送给少将,少将看了笑道:“啊呀!阿漕这个人,真是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的女子啊!大概是因为小姐非常怕羞,所以她要给她争点面子吧。”
且说阿漕另外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独自一人想这样想那样,坐立不安。她在小姐房间里打扫灰尘,看见屏风、帷帘都没有,全无一点室内装饰,实在毫无办法。小姐本人呢,一切不顾地躺着。她想替她整理坐具,扶她起来,但见她的神情非常苦闷,眼角上淌着泪。阿漕很可怜她,对她说道:“小姐,我替你梳头吧。”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但小姐回答说:“我难过得很。”依旧躺在那里。
这位小姐原有少量随身应用的器具,都是已故的母亲的遗物。其中有一面镜子,是很漂亮的。阿漕想,如果连这点也没有,那是太不成样子。便把它仔细揩拭一番,陈列在小姐枕边。
这样地做粗工、做细工,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天。已经是少将就要来到的时候了。阿漕对小姐说:“实在委屈了你!这条裙子还没有十分旧。少将就要来了。你就穿上了这个……真是倒霉。”就把她自己的一条裙子悄悄地送给小姐,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值班时穿的裙子,只不过穿过两次。她又说:“这种事情,实在太荒唐了。但是谁也不知道的,请穿了吧。”小姐觉得难以为情。但是今夜再像昨夜那样会见少将,实在太不成样,便怀着感谢之情穿了这裙子。阿漕又说:“熏香呢,最近三小姐庆祝梳头时我讨了些来,真是一点点,现在就用了吧。”便把准备好的衣服加以熏香。
此外,至少小型的三尺的长帷帘,是不可少的。然而无法办到。向谁借呢?尤其是被褥太薄,太粗陋,也得想办法。便写一封信给小姐的姨母。这姨母的丈夫本来是在宫中当差的,现在改任地方官,做了和泉守。
阿漕的信上写道:“因为急需,不得不向尊处请求。实因有一个客气的朋友,为了避开太白神所在的方向,要到我们这房间里来住一下。这样,必须有个帷帘。还有被褥,对这样的客人,太难看的拿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如果有相当的东西,即请借用一下。屡次打扰,实在很不应该。但因急需,顾不得了。”她匆匆写好,就派人送去。
姨母的回信说:“久不通问,时深怀念。直到今日才得消息,不胜喜慰。这几件粗陋的用品,都是我为自己置备的。这样的东西,恐怕你们那里很多吧。帷帘一并送上。”送来的东西中,还附有一件紫菀色的棉衣,即表面淡紫色、里面青色的。
阿漕的高兴不可言喻。她把种种东西取出来给小姐看。把帷帘的带子解开,张挂起来。这期间少将已经来到了。阿漕引导他到房间里。小姐觉得躺着太没有礼貌,想坐起身来。少将说:“你很累吧?不要坐起来。”立刻和她一起躺下了。
今夜和昨天不同了,裙子上熏香扑鼻,衣服焕然一新。小姐心情愉快,少将也安心地躺着。今夜小姐有问必答,少将对她无限怜爱,情话娓娓不倦,不觉天已亮了。
外面有人叫:“车子到了!”少将说:“稍等一下,看看天有没有下雨?”他还是躺着。阿漕要办些盥洗水和早粥,想去和厨房里工作的一个人商量,然而因为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所以厨房里没有准备早粥。
阿漕便捏造些理由,对他说道:“实在是因为带刀的一个朋友,昨夜有事来和他商谈。因为下雨,就在这里宿夜,还没有回去。我想办些早粥请他吃,但没有东西,只得来和你商量。请给我些酒;如果海藻有多余的,也请给我少许。”
那个人说:“这的确使你为难。碰到临时发生的事,实在是难于应付的。好,这里倒有少许,是准备家里的人回来时用的。”阿漕顺着说:“不错,家里的人一回来,就要办开晕酒的。”她看见对方很和气,便老实不客气地打开瓶子,倒了些酒。那人说:“不要倒光,留一点吧。”阿漕应着:“知道,知道。”又用纸包了些海藻,藏在一只小炭篓里,拿回自己房间里去。
她呼唤那个名叫露的工人:“你给我好好地煮些粥,煮好了马上送来。”自己就出去找干净的食桌。
她想送盥洗水,须用大脸盆,家里没有这东西。好,就把三小姐的暂时借用一下吧。她准备送进去给少将,便把卷起的头发放下来,把衣服整理了一下。
小姐非常苦闷地躺着。阿漕装扮得很漂亮,穿着礼装,束着宽带,身长约三尺,一头黑发,袅袅婷婷地走到少将面前去。带刀出神地目送着她。
阿漕从房间面前走过时,自言自语地说:“这格子窗让它这样关着么?”少将想仔细看看小姐的模样,说道:“小姐说很暗,打开了吧。”阿漕就上前一步,把格子窗打开了。
少将起身,穿好衣服,问道:“车子来了么?”外面答道:“停在门前了。”他想回去,但见非常讲究的早饭端出来了。盥洗器具也送来了。少将觉得很奇怪:他听说这里万事不周,不料样样俱全。小姐也想不到设备会如此周到,颇感诧异。
天上降些小雨,幸而四周肃静无人。少将想出去了,向小姐看看。但见在早晨的天光之下,容颜无限美丽,他对她的爱情愈加深厚了。少将回去之后,小姐略吃些粥,又躺下了。
今夜是结婚第三日,应该做庆祝的饼给新郎新娘吃。但是别无可商量的人,阿漕就再写信给那位和泉守家的姨母:“最近承蒙赐借种种物品,实甚感激,应该郑重道谢。今天又有事相烦:因有特别用处,需要些饼。此外若有果物,亦请惠赐若干。实因这位客人为了避开方向,本来说是住一两天,岂知要延长四五十天。因此上次拜借诸物品,眼下还不能奉还。还想另借一只精小的脸盆。絮索太多,很对不起。念在至亲,还请原谅。……”
少将送来情书,是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