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洼物语

卷一(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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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卷一

一自分携后,相思刻刻增。

愿同明镜里,形影不离分。

落洼今天第一次给他回信,也是一首诗:

镜里容颜好,分明是我身。

岂知空照影,相对诉悲情。

她的笔迹非常秀美。少将看了喜形于色,爱情更增。

姨母有回信送给阿漕。信中写道:“你是我已故的姐姐的后身,我想起常觉恋恋。我没有女儿,我常想迎接你到这里来,就做我的女儿,使你一生安乐。但是你不能来,我常引以为恨。所需要各物,一概送给你。以后如有缺乏,随时告我。脸盆也送给你。做官人家,连这种东西也没有,真是笑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女子家不讲究妆饰,是难看的。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要饼,毫无困难,现在立刻做给你。那些器具和饼,大概是结婚第三日庆祝用的吧?不论如何,总想和你见一次面。实在很想念你。你无论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家领地里的收入,在现今总算是丰富的。所以无论何物都可供应。”

这封信里的话非常诚恳,阿漕看了高兴得不得了,拿给小姐看。小姐看了说:“为什么托她做饼呢?”阿漕笑嘻嘻地说:“这是有个道理的。”

不久,姨母那里送来了上等的饭桌和脸盆等物,都是形式很好看的。另有一只袋,装着白米。还有果物、干鱼等食物,都用纸包好,端端正正地装着。今夜是少将来到的第三夜。所以必须尽量布置得体面,请他吃庆祝的饼。阿漕从袋中取出各物,分别安排。

天色渐暮。小雨已经停止,忽然又下起来,竟变成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姨母那里的饼不会送来了吧?正在焦虑,但见一个男仆撑着一顶大伞,送来一只木箱,里面装着饼。阿漕高兴得不得了。打开箱子盖,但见草饼两种,制成小型,色彩也有种种,不知花多少时间做起来的。附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有急用,我匆促地做起来,恐怕很不合意吧,非常抱歉。”因为大雨,使者急欲回去。阿漕一时拿不出肴馔,光请他喝些酒,让他回去了。匆匆附一纸回信:“感谢之意,不能尽述。”表示无限的喜慰。一切皆已准备停当,阿漕又高兴得不得了。她连忙拿些饼盛在盒子盖里,送给小姐吃。

傍晚,天色渐暗,雨恶作剧地大了起来,也不能出去了。少将对带刀说:“可惜,今晚恐怕不能到那边去了,这样大的雨。”带刀说:“现在刚开始往来,还没有几天,不去是不好意思的。不过碰得不巧,这样大的雨,不去也不能说是我们的怠慢,所以没有办法。只得写封信,说明这情况。”他的脸上露出对不起对方的神色。

少将说:“好的。”便写信:“本当立刻前来,无奈时机不巧,无可奈何。丝毫没有怠慢之心,请勿见怪为幸。”

带刀也写一封信给阿漕:“我就想回来。我们主人也就想出门。怎奈如此大雨,只好在这里愁叹。”立刻派人将信送去。

阿漕看了信,想道:这样,一切都变成泡影,可惜之极,便写一封回信给带刀:“啊呀,古诗中不是说过:‘不惜衣裳湿,冒雨来相会’么?何等薄情啊!既然如此,无话可说了。大概,当初是你骗他来的。你犯了这等错误,现在就不负责了?古诗中说:‘今宵竟不来,更欲待何时。’世间真有这事情。不来也罢,很好很好!”这封信写得淋漓尽致。

小姐的回信,只是一首诗:

身世不逢辰,忧思殊难释。

为恨薄情人,今宵袖尽湿。

两封回信送到时,已是黄昏戌时了。

少将在灯光之下看了小姐的诗,觉得非常可怜。又看了给带刀的信,说道:“她说了许多抱怨的话呢。今天是结婚第三天的晚上。开头就如此,是不吉利的吧。”他觉得非常可怜。但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办法,两手托着面颊,靠在桌上出神。

带刀叹了几口大气,想走开去了。少将唤他回来,对他说道:“且慢,你准备怎么样?想到那边去么?”带刀说:“我准备去,至少去讲几句安慰的话吧。”少将说:“那么,我也去。”带刀很高兴,说道:“啊呀!那是好极了!”少将说:“去找一把大伞来。现在准备湿透衣裳了。”说罢就走进内室去。带刀出去找伞了。

阿漕做梦也想不到少将会来,正在悲叹他的无情。她愤愤不平地骂道:“唉,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这大雨!”小姐安慰动怒的阿漕:“为什么讲这些话!”她也觉得可耻,没精打采地说。阿漕又咒道:“即使要下雨,像普通那样下雨,也够了,哪有这样讨厌的大雨!”

“我身如泪淋,雨势忽又增。”小姐凄凉地念着《古今集》里的恋歌,靠在柱上,不再听阿漕讲话。

少将脱去了外衣,穿一身白衣服,和带刀两人合撑着一顶大伞,悄悄地开门出去了。

天色漆黑,两人走不惯凹凸不平的夜路。他们喘着气蹒跚地走着。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碰到一个行列,点着火把,高声叫喊走来。这条路很窄,又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只得将身靠边,用伞遮蔽面孔。行列里有几个小官吏模样的人叫道:“喂!走路的两个人,站定!这样的大雨,又是半夜里,光是两个人走路,不是好东西,抓住!”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旁站定。那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道:“这两个人穿着白衣服,大概不是贼吧?”另一人说:“不,逃出来的小贼也有穿白衣服的。”临走时又骂道:“无礼的家伙,站在这里做什么?走吧!”说着,敲敲他们的伞。两人没有办法,只得踏着粪便,走那龌龊的小路。其中又有人说:“故意用伞遮住面孔,不是好东西。”两人只得将伞横下来,淋着雨,踏着粪便走去。又有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这家伙还穿着外套呢。大约是穷人出去偷老婆的吧。”这样地讪笑着,走过去了。

好容易抬起头来,少将说:“这些大概是衙门督的巡回夜警。他们把我当作盗贼,好像要把我抓去的样子,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的事。他们称我为赤脚强盗,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会。

少将说:“喂喂,我们还是回去吧。一身粪土,气味很臭,这样地去,反而被人讨厌吧。”

带刀笑着说:“这样的大雨,步行而往,这深情厚意教人感激不尽,哪里会臭?恐怕比麝香还香呢!况且离家已经很远,到那边倒是很近了。去吧去吧!”

带刀坚持要去,少将也觉得,既然下决心来了,半途而废,也很可惜。他就回心转意,提起精神继续前往。

晚上人都睡了,门已经关上,好容易敲开了,走了进去。带刀先引导少将到自己的房间里,拿水来给他洗脚,自己也洗了。少将对带刀说:“明天早上天没有亮就要起来。我要在面目看不清楚的时候回去。你切不可误事!我这样子很难看呢。”说罢,就轻轻地敲落洼的房间的格子门。

小姐怨恨今宵不来的人无情。但这还在其次,她所忧虑的是,这件事宣扬出去,被严厉的母亲知道了将怎么说,她的遭遇势必更加困苦了。因此她躺着,不能成眠,只是吞声饮泣。

阿漕白费心血,唉声叹气,坐在小姐面前,靠在壁上休息。忽然听见格子门上的声音,蓦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格子门上有声音呢。”便走过去,听见少将的声音:“开门!”她吃了一惊,连忙开门,但见少将挨身而入,浑身湿透!

阿漕叫道:“啊呀!怎么湿得这样厉害!”少将说:“惟成(即带刀)说,使得小姐不高兴,对她不起。我把衣服撩到膝盖以上,用带子扎好了走来。路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了。”他把衣服脱下,阿漕接了,说:“让我拿去烤。”便把小姐的衣裳给少将穿上了。

少将走到小姐躺着的地方,恨恨地说:“弄得这般模样,倘有一个女人来抱我,我多么欢喜啊!”便把手伸到帷帘中,觉得小姐的衣袖上有些湿。他想,大概是恨我不来而哭泣吧。他很可怜她,吟出古歌的上句:

因思何事青衫湿?

小姐接着吟出下句:

慨念终身泪雨淋。

少将说:“这雨如果知道你的身世,一定到现在为止就不再落了。因为我已经来了。”就和小姐一起躺下。

阿漕把那饼整齐地盛在一只匣子盖里,送到枕边说:“请用这个。”少将说:“我想睡,疲倦得不堪呢。”他不想坐起来。

阿漕说:“但今夜一定要吃的。”少将说:“到底是什么?”抬起头来一看,但见许多婚礼三朝用的饼,整齐地盛着。不知道是谁这样周到地安排着的。想起了有人这样热诚地等待我来,心中异常快慰。便问阿漕:“这是三朝饼,听说吃的时候有一定的规矩,是怎么样的?”阿漕说:“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少将说:“独身的人,没有吃过婚礼的饼呀。”阿漕说:“听说是要吃三个。”少将说:“啊呀,这句话没有什么风趣。女人吃几个呢?”阿漕笑着说:“由你说吧。”

少将对小姐说:“那么,你也吃点。”落洼怕羞,不大想吃。少将认真地吃了三个,开玩笑地说:“怎么样?那个藏人少将(三小姐的丈夫)能像我一样地吃么?”阿漕笑道:“也会吃的吧。”夜已很深,大家睡了。

阿漕回到带刀那里,但见他还是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抖抖瑟瑟地蜷伏着。阿漕说:“淋得这样湿!没有伞么?”带刀低声地告诉她途中被夜警盘问的情况,笑着说道:“这样深切的爱情,没有前例,真是古今无类,难得之至啊!”

阿漕说:“略有点儿像,但是还不够呢。”带刀直率地答道:“你说略有点儿,可见女人贪得无厌,所以讨厌。今后即使有二十次,三十次的薄情行为,也可因今晚的深情厚意而受到原谅了。”阿漕说:“又要自说自话了,你这个人!”说着躺下了,又认真地说:“的确,今晚倘不来,怎么办呢!”又说了些闲话,就睡着了。

睡得很迟,不久天就亮了。少将说:“啊呀,怎样回去呢?静倒还很静。”他还是躺着。

阿漕醒来,着急得很。事情的确困难,因为石山寺进香的人要回来了。进进出出的人多,不会没有人走到这里来。想起了很不安心。况且还须准备少将用的早粥和盥洗水。她很心焦。带刀看到阿漕的样子,说道:“何必这样地烦躁!”阿漕答道:“叫我怎么能够安心呢?住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动手不得。说不定会有人来。所以提心吊胆呢。”

少将说:“叫他们把车子赶到这里来,让我悄悄出去通知吧。”正在这时候,石山寺进香的一批人喧哗地回来了。

“啊呀,糟糕!”

少将叫着,就坐定了。落洼姑娘想起这样狭小的房间,说不定有人来看,怎么办呢?她满怀忧惧。阿漕更加着急。她在这混乱之中,竟会取得菜和早粥,送与少将。盥洗水也送来了。这样那样地奔走,手忙脚乱,恨不得再有一个人来帮助她。正在此时,夫人从车子上走下来,大声叫唤:“阿漕!阿漕!”

真不得了:客厅的门开着,来不及去关。夫人走到正厅的格子门和竹帘之间,说道:“出门的人,旅途中疲劳了,都去休息吧。你老是在这里休息,车子到时为什么不出来迎接呢?你和谁混在一起,真可恶!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人!你回到落洼的房间里去吧!”同时还讲些挖苦落洼的话。

阿漕听到这话,心中很高兴,但不好说。她辩解道:“真对不起,我因为正在换衣服。”

夫人说:“随便你说吧。快去拿盥洗水来!”阿漕仓皇地回答,立刻站起身来,茫然若失了。她就到三小姐那里去服役。这时候厨房里的饭菜办好了。她找个机会,到厨房里去,同厨司商量,用许多白米来交换了烧好的小菜,拿回来给少将吃。少将听说这里万事不自由,想不到如此周全。小姐更加诧异:阿漕怎么能有这样的调度,真想不到。

少将略微吃些,落洼姑娘还睡着,一点也不吃。阿漕把食物盛在一只锅子里,全部拿去给带刀吃。带刀说:“啊,我到这里来,已经很长久了,不曾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是少将来了的原故。”阿漕答道:“今后,慢慢地还有夫人的赏赐呢。这是预先庆祝呀。”带刀说:“啊唷!吓死我了!”两人说笑了一会。

到了昼间,少将和落洼正躺着。夫人本来不大到落洼房间里来看,这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走到门边来,想把门打开。门关得很紧,她就叫:“开门!”小姐和阿漕听到夫人的声音,都慌张了。

少将说:“不要紧,开吧。如果她要撩起帷帘来看,我披着衣服躺着好了。”

小姐知道夫人近来的习性,她是会走进来看的。她很为难,但是也没有可以隐避的地方。她就坐在帷帘旁边。

外面夫人生气了:“为什么要耽搁这许多时间!”阿漕回答:“今天和明天是禁忌日子。”好容易搪塞了一句。夫人说:“不要神气活现!又不是你自己家里,有什么禁忌呀!”小姐说:“那么,开了吧。”把门闩一拔开,夫人狠狠地推开了门,昂然直入,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四周。

一看,情况和以前不同了,收拾得很清洁。帷帘也有了。落洼服装也整齐了。室内充满了香气。夫人想不通,说道:“怎么样子和以前不同了。我出门的期间,出了什么事情?”小姐不觉涨红了脸,答道:“没有……什么。”

帷帘里面的少将,想看看夫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躺着从帷帘的隙缝中窥看,但见她上身穿着白的绸衣,下面缀着并不讲究的绢裙。面孔扁平,确有夫人的风采。她的口角上带着娇相,有些可爱。总之,全体很光鲜。只是眉头稍稍蹙紧,表示性情凶恶。

夫人说:“我这回在路上买得一面镜子,装在这镜箱里大约是正好的。我想向你借一借呢。”落洼姑娘慷慨地答道:“好,很好。”

夫人说:“唉!你讲话直爽,我很欢喜。那么我就借用了。”她立刻把镜箱拿过去,取出了其中的镜子,把自己的镜子装进去。大小正好,她很高兴,说道:“真个买到了好东西。这镜箱上的景泰窑,现今制造不出来了。”说着把镜箱揩拭一下。

阿漕心中懊恼得了不得,说道:“不过这镜子没了箱子,不很方便呢。”夫人说:“我就买来给她。”便站起身来。她表示十分满意的样子,说:“这帷帘是哪里来的?好得很。还有许多别处看不到的器具。似乎有点蹊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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