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卷一
这回来叫她裁一件袍子。夫人想,也许她还是睡着,便用种种话教唆她的父亲中纳言,叫他亲自去骂她。中纳言一推开房间的门,便骂道:
“唉,你这个落洼!你不听话,一味横蛮,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没有母亲的人,应该规规矩矩,使得大家对你有好感才是。这里那样急于待用,你却缝别人的东西,而把这里的工作丢在一边,你是怎样想的呢?”末了又说:“今天夜里如果不做好,你就不是我的女儿!”
小姐听了父亲的话,回答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热泪淌个不住。中纳言说过之后回去了。
中纳言说话时,自有旁人听到。一个女子逢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奇耻大辱。被人知道“落洼”这个讨厌的称呼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她心情郁结,便暂时把裁缝工作放在一旁,向着灯影暗处吞声啜泣。少将觉得她的确痛苦,实在受辱,也陪着她啜泣。他说:“罢了,暂时休息一下吧。”便强把她拉过来,百般慰藉。
所谓落洼姑娘,原来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少将想:那么刚才我所说的话,她听了一定非常羞耻,实在很可怜。夫人是晚娘,受她虐待,还不去说它;连生身的父亲也这样厌恶她,真是荒唐之极了。好,我总要把这位小姐装扮得非常漂亮,给他们看看。少将深深地下定了决心。
夫人把许许多多衣服叫落洼姑娘缝,又动怒骂过她;但念落洼一个人,毕竟是缝不了的,她便叫自己身边一个名叫少纳言的相貌清秀的侍女去帮忙:“你也去,和她一同裁缝吧。”
侍女来了,对落洼姑娘说:“叫我缝什么呢?这且不说,你为什么只管睡觉?夫人说过不可以太慢的呢。”落洼姑娘说:“因为我身体不大好。那么,你先来缝这裙子的襞吧。”侍女少纳言就动手缝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如果身体好了,还是你起来缝吧。因为这襞,我实在不会缝。”
落洼姑娘勉强起身,从帷帘里出来,略微点教了她。
少将照例透过帷帘的隙缝窥看。但见灯光正照着的侍女少纳言的面庞十分清秀。可见这人家是有美人的。
少纳言看见落洼姑娘眼角红润,想是哭过,觉得很可怜,对她说道:“我想同你谈谈,生怕你当作客套话。但如果不谈,就无法知道我所爱慕的人的心,很可惜,所以不管怎样,都老实讲出来:近年来,我看到和听说你性情温和,很想到这里来服侍你,比平常在你身边的人更热心呢。然而外间的人多嘴多舌,非常讨厌。因此想私下替你服务,也不成功。”
小姐答道:“从前一向和我熟识的人,对我也都没有诚意了。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高兴。”
少纳言继续说:“我真有点想不通。那样的继母,对你怀着恶意,是不奇怪的。但同一父亲所生的姊妹们,也都和你断绝往来,真是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却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实在太可怜了。你看,那边的四小姐,也在准备招女婿了。无论这样那样,夫人都随心所欲地替她办到呢。”
“这是喜事。不知女婿是哪一个。”
“听说是左大将的儿子少将。大家都称赞他好呢。皇帝对他的恩宠也很深,家里没有夫人,真是再好没有的女婿。这里的老爷说要迎接他到这里来,夫人起劲得很。四小姐的乳母和左大将家有一个人相熟识,真是意外的幸运。他们已作了种种秘密商谈,听说已有确实的消息来了。”
“那末,”小姐说时,带着温和的微笑,在灯光之下,眼梢口角微露红润,露出一副高贵之相,而又有一种安定稳重的感觉。
“那末,这位少将说些什么呢?”
“不很详细知道,总是表示同意的吧。这里正在悄悄地作种种准备呢。”
帷帘中间的少将想对她说:“这种话都是撒谎!”但他静静地躺着。
少纳言继续说:“女婿多了,你的针线活儿还要忙起来呢!倘有适当的因缘,你还是早点定了终身吧。”
小姐答道:“像我这样难看的女人,怎么可以起这样的念头!”
少纳言表示反对:“哪有这样的话!教人意想不到。那边当作活宝贝的几个女儿,反而……”
她顿了一下,又说:“那末,我再告诉你:现今世间以美男子出名的弁少将,世人都称他为交野少将。替他服务的一个名叫少将的侍女,正好是我的表妹。前天我到她那里去,正好少将也见到我。他知道我在这里服务,对我特别注意。真如传闻所说,他的相貌之美,竟是独一无二。他在谈话中问我:听说你在服务的中纳言大人家,小姐很多,是什么样儿的,从大小姐开始,一一详细探问。我也约略告诉他一些。谈到你时,他大大地表示同情,说:‘这正是我的理想中的人物,你替我送封情书去好么?’我回答他说:‘她在许多小姐之中,是个没有母亲的人,心情不快活,这种事情,恐怕完全没有想到吧。’他说:‘没有母亲,更加委屈,真是可怜之极了。我所要追求的结婚对象,不是幸运的女子,而是饱尝世事辛酸而容貌秀美的人。日本自不必说,即使到中国和印度,我也要寻找这样的人。后妃之中,除了这里晋升的人以外,没有双亲俱存的人。这位小姐,在那里度过这等不快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娶了过来,做我的活宝贝吧。’他同我长谈细讲,直到夜深。此后,他也还问过我:‘那件事怎么样了?你肯替我送情书么?’我回答他说:‘现在还没有适当的机会,日内想办法吧。’”
落洼姑娘听她讲,一句话也不回答。这时候这少纳言家的人来叫她了:“有要紧的事!”少纳言走到外面,那人对她说:“刚才有一个人来,说要看看你,有话对你说。”少纳言说:“稍等一下,让我进去回报一声就来。”便又回进房间里,对落洼姑娘说:“外面那人说有个人有要紧的事来找我。————刚才的话,确实没有说完呢。还有许多很有趣味的事,让我慢慢地再告诉你吧。我这样中途回去,请守秘密,别告诉夫人。免得她怪怨我。下次有机会,我再来。”说着回去了。
少将撩开帷帘,对小姐说:“这个人真会说话。而且相貌也很清秀。我正在心中赞美她,岂知她说出交野少将是美男子等话来,我就觉得此人讨厌了。你没有好好地回答她,却耽心似的向我这方面回顾,闭口无言。我想,如果我不在这里,大概你会清清楚楚地回答她吧。这真是对不起了。如果那弁少将送了情书来,事情就完结了。因为这个人有奇妙的魅力。只要他送出一封情书,没有不发生效果的。对人家的妻子自不必说,和皇帝的妃子也发生关系。就因为这关系,此人不能立业。然而,在许多女子之中,他特别看重你,也是特殊的想法。”少将说时怒气冲冲。小姐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闭口无言。
少将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否为了我把你所深感兴趣的事情这样那样地分说,所以难于作答呢?在这京都之中,所有一切女子,都极口赞誉交野少将呢。”
小姐低声回答:“我恐怕不能参与这些女人之列吧。……”
“那人的门阀非常之高。你如果嫁给他,也许可有皇妃的地位呢。”少将带着嫌恶的口气说。小姐因为不知详情,不作回答。她默默无言地缝衣服,白玉一般美丽的手指不断地活动。
阿漕知道小姐有侍女少纳言做伴,又因带刀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所以暂时闭居在自己房间里。
小姐一个人缝着,要在袍上打襞了,说道:“啊呀,要叫阿漕来帮才好,”少将说:“我来帮你吧。”小姐说:“这太不成样子了。”少将把帷帘推在外面,坐在里首帮小姐打襞,开玩笑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你做成,我是一个出色的裁缝师傅呢。”然而他很不习惯,东拉西扯了一会,弄得兴味索然。小姐觉得可笑,一边工作,一边吃吃地笑着。
小姐问:“你和四小姐订婚约,是真的么?”少将笑着说:“你不要认真。如果那个交野少将有一天得到了你这个活宝贝,我就公开去当四小姐的夫婿。”
“夜很深了,睡吧。”少将催她睡。小姐说:“稍等一下。你先睡吧。我把这些缝好了再睡。”少将说:“我睡了,让你一个人做活儿,对不起。”
正在这时,那个疑神疑鬼的夫人,趁四周人静之时,悄悄地走来,从那个洞穴里窥探,看落洼姑娘是否又是不工作而睡着了。一看,侍女少纳言不在了。这边立着帷帘。从帷帘一旁窥看,落洼背向着这边,正在打襞。她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帮着拉打襞的布。
夫人的瞌睡矇眬的眼睛忽然清醒了,仔细一看,但见这男子穿着美丽的白色上衣,衬着艳丽的淡红色衫子。另有衣服像女子的裙子一般盖在身上。在明亮的灯火光中,显出一个容貌端丽的美男子。这个人比近日大家极口称赞的新女婿藏人少将美丽得多,夫人大吃一惊。
落洼要有丈夫,是意中事,但总不会是有爵禄的人。而现在这男子却不是寻常人物。况且,关系这样密切,连针线活儿也和她一同做,可知两人的爱情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这件事不得了!如果落洼的身分好起来,她就决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置她了。夫人想到这里,把裁缝活儿等事丢在一边,愤愤地站着,但闻里面那男子说:
“这种不习惯的事情,我做得疲倦了。你不是也在想睡了么?今天不要缝那一头了,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吧。”落洼答道:“她发起脾气来是很麻烦的。”她照旧在缝纫。男的不耐烦,用扇子把灯扇灭了。落洼说:“啊呀,讨厌!还没有收拾呢。”少将说:“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堆在帷帘里面算了。”就把未曾缝好的衣物塞进帷帘里,抱着落洼睡觉了。夫人从头至尾听到这一番谈话,气得不得了。
那男子说“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可知以前她骂落洼等事,他都知道。大概是落洼告诉他的吧。总之,这件事很可恶。她已回自己房中左思右想,满腹妒恨。
她想,还是要告诉老爷。但念那男子风采秀美,从他的服装上推测,一定是个身分很高的人。如果告诉了老爷,老爷也许会索性公开出来,把他招为女婿亦未可知。所以,还不如宣传带刀和落洼发生关系吧。只说是以前太过疏忽了,以致发生这样的事情。好,把她关进贮藏室里去吧。你们说“让她动怒”么?我就动怒了。她怒气冲冲地考虑办法。
对啊,把她关了进去,那男子就全断念了吧。自己的叔父典药助,正好住在这里。这人贫穷得很,年纪六十多岁了,还是贪好女色。把落洼配给他,让他们搞在一起吧。她一夜考虑到天明。落洼方面丝毫不知。少将和她讲了许多情话,天亮就回去了。
落洼送少将出门后,立刻赶紧做昨夜未完成的针线活。夫人也已起身,派人去取缝制的衣物,吩咐这人:如果还不曾做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然而出乎意外,衣物已经折叠得很好,立刻交付那人。怎么会这样快呢?想不出道理,那人只得默默地拿走了。
少将派人送信来,信中说:“怎么样了,昨夜缝的东西?又动怒么?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的笛忘记放在你那里了,请交给来人。我要到宫中去参加演奏。”
这横笛用名香熏过了放在枕边。落洼就把它包好,交给来人,又写一封回信:
“动怒?并无此事。被人听见了不好意思。请勿说这种话。母亲来时笑容满面。横笛交来人送上。这枝重要的笛,你怎么会忘记呢?
随身玉笛犹遗弃,
萍水姻缘哪得长。”
少将读了这首诗,觉得难以为情,便回答她一首诗:
笛音千载长清彻,
莫作漂流萍水看。
今天早上,和少将归去同时,夫人对她丈夫中纳言说:“我老早就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个落洼,做出了见不得人的荒唐透顶的事来了。既然是非管束不可的人,总要想法安顿她才好。这简直是不成话。”她认真地诉说,但是语言委婉。中纳言吃惊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答道:“我们的女婿藏人少将所使用的男仆带刀,听说近来和阿漕混在一起了。还有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搭上了落洼。这带刀是个笨头,一封情书的回信放在衣袋里,掉落在藏人少将的房间里,被少将看到了。当然,少将是个很仔细的人呀。于是少将说:‘啊呀呀!招进了出色的女婿了!教我们同辈做女婿的人没脸见人了。这种事传出去很难听。请快把这家伙赶出去吧。”她说得非常痛切呢。
中纳言年纪虽老,而火气格外大,愤愤地说道:“啊呀!干出这种不成样子的事来了。落洼这家伙和我们同住在这屋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我的女儿。这带刀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呀!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长不满三尺。她怎么会同这种家伙干这种勾当?我正想把她嫁给一个相当的地方官呢。”
夫人说:“真是岂有此理的事。所以我想,还不如趁外人不知的时候,把她关在贮藏室里,严加看守。不然的话,落洼想着他,会设法继续和他来往。而且事不宜迟,迟了怕另有花样出来呢。”
“这办法好极了。现在立刻把她赶出去,关在北边的贮藏室里,饭也不给她吃,饿死了也不妨。”这中纳言老昏了,没有判断事情的能力,所以说了这些荒谬的话。
夫人内心觉得这话说得好极了,把裙子高高地撩起,走进落洼的房间,一屁股坐下了,说道:“你真个做出荒唐的事情来了。父亲说你给别的孩子丢脸了,非常生气。他说不许你住在这里,把你禁闭起来,叫我当看守,现在立刻就赶出去。好,去吧!”
落洼姑娘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没有话讲,只管哭泣。不知父亲究竟听了什么,所以这般动怒。她实在不想活在这世界上了。
阿漕飞奔出来,叫道:“到底听到了怎样的事情?什么错误也没有犯呀。”她想拉住小姐,夫人骂道:“嗨!不要碍手碍脚!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不知道,都是老爷从外面听来的。你有了这个大胆地干坏事的主人,近来常想和我所喜欢的小姐们作对,是不是?这个人没有了,你这个人也就没有用处了。”她抓住落洼姑娘的肩膀,说:“好,去吧,父亲有话对你说。”
阿漕放声大哭,小姐茫然若失了。
夫人把这里的用具乱踢,拉住了落洼的衣袖走出去,正像捕捉逃亡者一样。
姑娘一头青丝发,此时正梳得很好,非常美丽,比身体还长五寸光景,行步的时候飘飘地波动。她的后影实在可爱。阿漕目送着,就此一去不回了。阿漕想,不知打算怎样处置。她心情混乱,眼前一团漆黑,手足无措只是哭泣。过了一会,她忍着悲哀,把周围散乱的器物整理一下。
落洼姑娘呆然若失,被拉到父亲面前,站定了。夫人说:“啊唷,好容易啊!不是我自己去,还拉她不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