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08章
身份高贵的神女们,在追逐这游戏八荒的浪子时,还能寄望征服他、得到他的真心后入主元极宫,成为这偌大宫殿的女主人。可她呢?这是一份无望的,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没有未来的爱恋。
当年她离开九重天,三殿下寻到她时,问她为何要回青鸟族,难道忘记了她母亲对她生父的遗恨?彼时她无话可说,她如何能告诉他,她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有一天能与他并肩的身份?
她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得知她的生父竟是青鸟族的蔚仪王君的。蔚仪当初欺骗了她母亲,而后有了她。她是谎言的产物,一个背德的私生女,所以她的母亲一生怨恨她的父亲。彼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想,就算会让母亲失望,她也要回到青鸟族,即便只是王君的一个私生女,那也比孤女的身份高贵,而她定要站得更高、最高,高到有资格许入元极宫,成为那座她住了七百年的宫殿的女主人。
她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极为痛苦的,且不堪的路。
以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得以承继王君之位,这万年的时光,她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捱过来的?所受的那些苦,她抗拒去回顾。
自回到青鸟族,将目光锁定在一族之君的位置上时,她就像走入了一场噩梦。接着,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却是她主动选择的噩梦。
如今,噩梦终于醒了。
所有感知都回归了身体,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她偏过头,瞧见那一袭白衣的青年就站在不远处,正拎着一张方子细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青年转过了头来,神姿英拔,如玉之颜。她眼角泛红,不禁轻喃:“三殿下……”
连宋回头对空山老说了句话,空山老拱手退下。连宋放下方子,来到了她床边。她挣扎着坐起来,连宋扶了她一把,让她背靠着锦枕坐稳了。
她刚刚醒来,体弱力虚,无法下榻,因此只侧身在榻上深深一拜:“鄄迩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这一次,连宋没有扶她,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坚持着没有抬头,良久之后,听连宋道:“起来吧。”她方平身。
喘匀了气,她再次开口,声音轻颤,眼角仍泛着红:“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其实她并不后悔。
连宋没有说话。
她在心中微一斟酌,随之苦笑:“大约三殿下也猜到了,竹语无意中救下太子殿下,是我做主封锁了此消息,但我却知三殿下一定会查到太子在朝阳谷,天君也会让殿下来朝阳谷中……”她顿了顿,“今年是我离开元极宫的一万二千零四十七年,虽被父君认回族中,但这些年……”她没有将话说完,然脸上隐忍的表情却尽现了这万年来的坎坷,她勉强一笑,“我常常回忆起在元极宫的时候,想见殿下一面,但我知殿下并不想见我,所以才……”
连宋垂眸看着她:“想见我一面,又如何呢?”
她一手抚心,神色黯然:“在元极宫的日子,是我此生最无忧的时光,其实我明白,当年我执意回青鸟族,殿下是很生气的。放弃了殿下为我铺的那条坦途,辜负了殿下的心,我一直,欠殿下一个道歉。”她眼睫微颤,“这声抱歉存于我心万年,已让我不堪承担,所以即便知殿下不想见我,我也想再见殿下,当面对殿下说出这声抱歉。”
连宋淡淡地:“如今你已贵为青鸟族王君,我铺给你的那条路,比之王君之位,着实不算什么,可见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不用对我道歉。再则,我也并没有不想见你。”
她抬起眼来,眼中泪意盈盈,像是喜极而不能置信:“殿下真的,没有不想见我?”又赶紧抹了一把欲出的泪,“那、那请殿下不妨在青鸟族暂居一些时日,往日总是殿下照顾鄄迩,如今,鄄迩亦想款待殿下,以酬殿下的旧日之恩。”
连宋没有回答。
但她知他虽看上去冷淡,内心却柔软。当年对她那样好,很大程度上也是觉得她可怜。她幼年还颇有心气,最恨同人示弱,可这些年在青鸟族,为了一步步爬到王君之位,她有什么没有做过,区区示弱,又有何不能为。
她正要抬袖拭泪,以博连宋同情,答应她的所求。连宋却突然开了口:“可以。”他说,“朝阳谷风景秀丽,我又向来无事,倒是可以在此住一阵。”
这一夜下了雨,漆黑夜幕下天地蒙蒙。暮春的雨夜,仍是有些寒凉的。
三殿下撑伞回到扶澜殿时已是子夜。为小祖媞守夜的天步警醒,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点了灯来迎。三殿下将合上的伞递给天步,示意不用她伺候,让她陪着小祖媞先去睡。
小祖媞已睡熟了。
三殿下自净室中擦着头发出来时,听到原本静谧的内室里忽传出了两声轻哼,是小祖媞的声音。紧接着是天步忧急的低声:“尊上,醒醒。”三殿下擦发的手一顿,急走两步掀开水晶帘,来到小祖媞安睡的玉床旁。
床头留了一只半开的蚌,内间嵌着一颗明珠,半含微露的光柔柔地笼着整个玉床,云被中的小祖媞像是做着噩梦,双眉不安地蹙起,额上渗出了汗,口中无意识地低吟着什么。天步正握着小祖媞的手,面含惶急。
折颜上神此前就一再告诫过,不能让小祖媞情绪波动过大,否则易影响神魂平衡。三殿下微微一凛,在床边坐下,从天步手中接过了小祖媞的手:“阿玉,醒醒。”连续呼唤了数声。
在这数声呼唤中,小祖媞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焦后她发现了坐在床边的连宋,爬起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嗓音里含着恐惧和惶惑,像孩子告状似的,带着哭腔,主动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连三哥哥,我做了噩梦!”
连宋一只手轻拍小祖媞的背安抚她,一只手放在她的额角试探她的神魂。幸好,她的神魂并无动荡。
“没事了,我在这里。”他轻声安慰她,感到她平静下来,方询问她,“梦到了什么这么害怕?”
她离开了他的怀抱,但一只手仍握住他的衣袖,身体轻微地发着抖。三殿下注意到了,握住了她的手,待她放开他的衣袖,他将她的双手都拢入了掌中,再次安慰她:“没事了,不要怕。”又对她说,“如果不想说梦到了什么,可以不说。”
小祖媞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没有不想说。”
她的眉目间仍凝着一点惊怕,嗓音微哑:“那是个预知梦,我知道。因为此前我做预知梦时就是那样。我像是一个旁观的人,走进一个关乎我的陌生场景。”
她回忆着:“这一次,我走进了一座石宫,那石宫很是华美,在石宫深处,有一张很大的玉床,玉床之上,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是连三哥哥你,和长大的我。我们在说话。我想听清我们在说什么,就打算走近一点。”说到这里,她的指代开始混乱起来,但三殿下都听懂了。
“然后呢?”他轻声问她。
“然后我就走近了。”小祖媞也轻声回答,“待我终于走近,能听到我们说话时,我听到那个长大的我对连三哥哥你说,”她停顿了一下,纠正了方才的表述,“不,她是在问你。她问你,‘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
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那是庆姜大婚那夜,在千绝行宫的安禅那殿里,连宋认出乔装的祖媞时,成年的祖媞神对他说的话。
连宋还记得,祖媞神说那话时微微偏着头,抿唇一笑,瑰姿艳逸,情态天然。如今小祖媞的眉眼与成年后的祖媞神其实没有大差别,只是稚嫩些,加之此时她乃无性之身,那种少女的婉然气质还不算突出,看着便是个孩子。但成年的祖媞神,黛眉红唇,丽色倾城,当她微微一笑之时,那清婉的一张脸露出慧黠之色,又有芳菲妩媚之意,是极为迷人的。
真是奇怪,他只见过她那么一面,但她的面容和那晚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居然都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小祖媞的手动了动,打断了连宋的回忆。应是没有留意到连宋的走神,那一双澄澈的眼中浮出了一点疑惑,继续道:“我觉得很奇怪,弩我是很会做的,但若连三哥哥也喜欢用弩,我应该是会做一把极有力量的重弩给你才对。小金弩,不就是玩具一样的东西吗,我为什么会做一把小金弩给你呢?”
“可能,是因为我们有什么渊源,因为那渊源之故,你才送了我一把小金弩吧。”三殿下这样回答她。
小祖媞没有听懂,流露出好奇:“渊源?是什么渊源?”
什么渊源?连宋也不清楚。只是他想起了来青鸟族的路上殷临的只言片语。彼时坐在弈桌对面的殷临没头没尾地评价他和祖媞神,说:“你和她很有缘分,如果这是天意……”虽然殷临立刻反应了过来,将此节含糊了过去,但天族的三殿下出了名的心细如发,他并不相信殷临的含糊之语,也不认为殷临所指的缘分乃是他身为水神同光神之间源于自然神的羁绊。
此时连宋看着一脸迷茫问着他她和他之间有什么渊源的小祖媞,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我也不了解,待你……长大后,或许你会知道,到那时,我也想让你为我解惑。”待她恢复正常,他的确想请她为他解一解惑。
小祖媞似懂非懂,但她仍答应了:“那好的吧。”她皱着眉头,继续回忆方才那梦,应是回想到了最不愿记起的部分。因为她很用力地攥住了拳头,而他立刻感知到了。“然后我就开始吐血,”她的嗓音微颤,睫毛也惊怕似的颤了颤,“不停地吐血,身体也很疼。”
诉说到这里,仿佛梦中的恐惧再次笼罩了她,她将头抵在了连宋的肩上,像是这样靠着连宋,能让她感到安稳。怕过了之后便是委屈,她低声喃喃:“我全身都是血,又很疼,真的很害怕,然后就听到了连三哥哥叫我醒醒,我就醒了。”
这对于年纪尚小的祖媞而言,的确是很可怕的、称得上噩梦的预知梦了。
连宋任小祖媞在他肩上靠着,轻轻拍着她的背:“梦中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吗,即便将来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会救你,不会让你那么疼的。”
他的语声笃定,令她安心,她微微偏头,像是想了一下:“我在醒来之前,好像的确在梦里看到连三哥哥你也很震惊,要立刻走到我身边来的样子。”
他再次揉了揉她的发,嗯了一声,用那种极富安抚意味的声音哄她:“所以不要怕。”
她小声地回答:“嗯。”
见她平静下来,连宋看了一眼时辰,用商量的口吻问她:“才到子夜,什么也别想了,你继续睡觉好不好?”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很乖地点了点头。
连宋让小祖媞重新躺回云被中,帮她掖了掖被子。可她犹疑地伸出手来,又拽住了他的袖子。连宋看了一眼自己被拽住的袖子,想了想,化出一席垫在脚踏上,靠着玉床坐了下来,任小祖媞枕着他的衣袖,他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小祖媞的肩膀,哄她入睡。
小祖媞在他的安抚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退至床尾的天步这时候上前来,轻声道:“殿下这几日也累了,去休息吧,让奴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