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45章 荀曦沦陷了
幽深的帷幔将内室隔成一方隐秘天地。荀曦侧身紧贴着冰冷的雕花木槅,细密的缝隙只透进一缕微光和邵明珠那如玉石相击的清晰语声。她甚至能闻到穿过缝隙飘散进来的,他指尖沾染的那股独特松烟墨香。这香气像无形的钩子,钩得她心脏发紧,每一句关于税制、度田、世家要害的分析,都仿佛一柄精准的匕首,剥开她眼前的迷雾,让她看到一个从未敢想的、或许能光复社稷的希望图景。这份掌控乾坤的睿智,这份在少年皇帝面前挥斥方遒的魄力,都化作灼烫的烙印,深深嵌在她心底。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即便是先帝在世时,她也从未体验过这种灵魂都被点燃的感觉——那是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崇拜,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渴望。
可下一瞬,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便浇灭了心头的火苗。司马凝霜那张冰冷的脸、那些斩钉截铁的警告,“绝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像尖锐的冰凌扎进她的脑海。那个名字带着沉重的分量砸下来——王浚,那双阴鸷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窥视着这里。一个念头让她瞬间窒息:私情暴露,被朝臣攻讦的他,被王浚抓住把柄的他,还会是这个挥斥方遒、为邺儿谋划江山的样子吗? 他会跌落尘埃,而她,就是亲手将他推下去的那个祸水!这认知让她的心痉挛般抽痛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深陷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迹。
“理智一点!他是权臣,是先帝名义上未亡人该千刀万剐的奸夫!是你的催命符!” 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拼命命令自己后退,离开这诱惑的罅隙,回到属于她太后的冰冷宝座上去。规矩、名分、邺儿的安稳、社稷的体面……每一样都重如山岳,压得她喘不过气。远离他,断绝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可她的脚像被钉住了。
那温润沉静的男声还在流淌,剖析着度田检口的必要,如何为儿子奠定万世之基。那些话穿透了冰冷的告诫,直接浇灌进她内心深处名为“母亲”的土壤。邵明珠对司马邺的用心,此刻听起来竟比任何臣子的奏表都真切。他本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偏偏在这里,对着一个傀儡少年,倾囊相授治国安邦的屠龙术。这份用心,是真的为帝国谋,还是为她荀曦所出的这个儿子?
这疑问像一个火星,瞬间点燃了她拼命压抑的火药桶。一股酸软的热意不受控制地从小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身体违背了意志的严令,甚至更近了一分,额头贴在冰凉的门框上,贪婪地汲取着缝隙里传来的每一丝属于他的气息,捕捉着外面那道挺拔身影模糊的轮廓。仅仅这样隔着一道门的存在感,就让她心跳如鼓,像一头初次离巢、莽撞冲撞的小鹿,急切地想要撞破这层禁锢。
“疯了,我真的是疯了……”荀曦绝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像暴雨中的蝶翅。内里,冰与火的洪流在猛烈冲撞,理智的堤坝被汹涌的情潮冲得摇摇欲坠。
“母后?”
帘外传来司马邺清晰的声音,似是回答邵明珠的某个问题。
这一声“母后”如同惊雷,炸得荀曦浑身一僵,瞬间从那种狂热的迷醉中清醒过来。她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失控的喘息泄露出去,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博古架。
一串价值连城的玛瑙念珠被撞落,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在死寂的内室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外面的交谈戛然而止。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荀曦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完了……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狂暴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什么声音?”司马邺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邵明珠平静依旧的回应:“许是野猫碰倒了器皿。”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自然地接过了话题,“陛下,方才说到常平之制……”
脚步声没有靠近。
荀曦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滑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散落的玛瑙珠子滚在手边,圆润坚硬,硌着手心。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放声痛哭,而是无声的奔流,灼热地滚过脸颊,砸在地上,洇湿一小片深色痕迹。为这难堪的暴露,更为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甚至无法言说的悸动——那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猝不及防又无比强烈的悸动。
她扯下腕上一条柔软的素绢,死死咬在口中,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咙深处的哽咽,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松烟墨的气息仿佛还缭绕在鼻尖,带着智识的光辉,也带着如附骨之疽的诱惑和恐惧。
这狭小的暗室,是她理智与情感的战场。如今,败局已定。她沦陷了,被一个她深知不该碰触、甚至不该靠近的男人,以一种更甚于她所有谋算的方式,彻底攻陷了心防。而前方,只有万丈深渊。
书房内气氛微妙紧张。邵明珠那句“野猫”刚落地,仿佛真的驱散了内室异响带来的尴尬,对话无缝衔接。荀太后在帘后听着邵明珠为儿子指点江山,内心矛盾汹涌。此刻,司马邺神情专注,提出了更现实、更迫切的问题:
“先生高论,振聋发聩。然当务之急,是眼前大敌!刘汉盘踞平阳,虎视眈眈,石勒肆虐河北,凶名赫赫,王弥虽已败亡于石勒之手,但其麾下部曲或被石勒吞并,或散为流寇,其旧党势力仍在。老师教我,此等顽敌,如何破之?”
司马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和一丝被强敌压迫的沉重。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邵明珠,这是真正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
邵明珠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透过重重宫阙看向南方的烽烟大地。
“陛下问得切中要害。破此强敌,不在速胜,而在分、耗、伐、逼!四字之要,皆在巧力,不在蛮勇。”他语气沉稳有力,开始抽丝剥茧。
第一步:伐心!让刘汉内部裂隙加深!
邵明珠指尖在粗糙地图上点向平阳:“刘聪虽为汉主,然其得位并不甚正。其父刘渊本立世子刘和,被刘聪所弑。此乃心腹大患!刘聪之弟刘乂(义),乃单皇后之子,在诸部中素有贤名,且握有部分实力。刘聪必日夜猜忌此人,如同卧榻之侧悬着一把利剑!”
邵明珠语气转冷:“靳准、靳明、靳康一干匈奴贵戚,如今势大,与刘聪之弟亦有利益交集。刘聪既要平衡他们,又要提防胞弟…… 此乃离间沃土!”
“臣已密遣神阙卫中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金珠宝,潜入平阳。无需亲自游说关键人物,而是在坊间市井、军中营垒,广布流言!”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一传刘乂深得旧部之心,暗怀不轨;
二传靳氏兄弟已与刘乂密盟,欲择良机废黜刘聪自立;
三传刘聪沉溺酒色,猜忌日重,欲对功臣下手;
四传……刘聪之继后、靳准之女靳月华(按汉制应称靳后),与其堂兄靳康有染!”
司马邺听得一愣:“这……如此私密之事?”
邵明珠冷笑:“真假不论!流言似鸩毒,目的只在发酵!只要刘聪心中那根刺存在,这些流言便会自动生根,让其疑神疑鬼。一个君臣离心、兄弟相疑、后宫不宁的刘汉朝廷,比百万大军压境更自乱阵脚!陛下坐视其自我消耗,便是上策!”
第二步:耗粮!断绝石勒军之根基命脉!
邵明珠的手指移到黄河两岸:“石勒凶蛮狡诈,占据河北广袤之地。然河北自大战之后,残破不堪!石勒治下以抢掠维持,根基远不如陛下日后所要恢复之洛阳、长安、江南稳固!此乃其最大软肋!”
“其军中兵员庞杂,既有羯胡本部,亦有归附流民、被裹挟之晋民,更吞并了王弥旧部。消耗惊人!石勒若想立足,必大力屯田积粮!”
邵明珠眼中寒光一闪:“派我精骑!化整为零,不图攻城拔寨,专事烧、抢、毁!”
“烧其未熟之麦!抢其刚入仓之粮!毁其开凿之沟渠灌溉!袭其运粮队!更要鼓动其境内残存坞堡豪强,或明或暗,抗其征粮!”
他看向司马邺,语气斩钉截铁:“此非堂堂之阵,乃是如狼群般袭扰不绝!使其生产停滞,民心恐慌,军中粮秣日蹙!军无粮则生乱,内乱则有机可乘!耗其粮,便是耗其兵,耗其命!”
第三步:驱虎吞狼!借石勒之刀除隐患!
邵明珠指向山东(崤山以东):“王弥虽死,其弟王桑(按史料应为王弥从弟),其旧将曹嶷,皆盘踞青州,或成流寇,或结坞自守,名义上附汉,实则各有盘算!曹嶷在广固(今山东青州西北),兵强粮足,亦是隐患!”
“此二人,陛下绝不可浪费兵力直接征讨!”邵明珠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当传檄曹嶷、王桑,假意褒奖安抚,许以虚爵厚利,将其捧在火上烤!大肆宣扬陛下对其‘殊恩’,其势力稳固,深惧汉廷猜忌!”
“同时,”邵明珠声音更冷,“将石勒的目光,‘无意中’引向他们!让曹嶷、王桑觉得石勒虎视眈眈,必欲吞并!石勒亦惧此二人背后为汉廷刘聪撑腰!双方猜忌一起,臣再暗中派使,告之石勒:曹嶷暗通我朝,欲借晋廷之力驱逐石勒!告之曹嶷:石勒已得刘聪密诏,即将讨伐叛逆!促其先下手为强!”
司马邺倒吸一口冷气:“老师之意……是逼他们自相残杀?”
“正是!”邵明珠颔首,“石勒如猛虎,曹嶷王桑如负隅之狼。两强相争,必有死伤!无论谁胜谁负,皆损匈奴汉国实力!陛下只需静待战场讯息,败者自然灰飞烟灭,胜者亦必然疲惫伤损,到时,才是陛下真正出手,坐收渔利之机!”
第四步:逼虎跳墙!使其离心,或为我用!
邵明珠最后总结道:“若石勒吞并曹嶷等部,势力再涨,必然滋生脱离刘汉之心!其本就是枭雄之姿,又新得大胜,威望日隆,如何能甘居刘聪之下?”
“陛下须暗中推波助澜!对其传信、输诚、示弱,许其自立为王,割地相安,甚至暗示可助其对抗刘聪!使其野心膨胀,与平阳汉廷彻底离心离德!”
“刘聪岂能坐视石勒尾大不掉?必生嫌隙!二人必生内斗!无论结果如何,匈奴汉国,都将分崩离析!”
邵明珠看着司马邺年轻却已经初具锐气的面庞,一字一句道:“陛下记住,强敌环伺,切记‘伐心耗粮、驱虎吞狼、离间逼反’十二字!避其锋芒,击其软肋,分而化之!待陛下韬光养晦,根基稳固,兵精粮足,此等人,不过疥癣之疾,挥手可平!”
司马邺胸中仿佛有一股火焰在燃烧。邵明珠的计策,阴狠老辣,却条条直指核心,充满了乱世求存、借力打力的智慧。这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血淋淋的生存法则。
“学生……谨受教!”司马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内室的荀太后,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邵明珠话语中那份冰冷的算计、环环相扣的狠绝,都让她脊背发凉。这不是她熟悉的文臣策论,而是毒士谋国的锋芒!每一计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可偏偏……这份为了她儿子、为了晋室不择手段的毒辣,像另一种更强劲的春药,狠狠撞击着她的心房。
她既为他话中的深意胆寒,又被那份洞穿一切的睿智和隐藏在算计之后的深切用心(若真有)所灼伤。
“如此人物……我……我……”荀曦再次陷入更深更危险的痴迷与恐惧漩涡之中。理智在尖叫着远离,可心却像飞蛾看到了最炙热的火焰,不顾一切想要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