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46章 珠帘锁春
殿外的石阶在秋阳下泛着暖意,司马邺亲自将邵明珠送到门口,少年皇帝的眼中闪烁着罕见的光芒,不再是畏惧,而是灼热的崇敬。
“老师,”司马邺对着邵明珠深深一揖,姿态谦恭真诚,“今日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乃我大晋真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请受学生一拜!”这一拜,腰弯得极深。
邵明珠看着少年真挚的神情,心中微暖,面上却不显,只伸手虚扶:“陛下言重了。为君分忧,辅弼朝纲,是臣的本分。请陛下留步吧。”他又仔细看了司马邺一眼,语气温和地叮嘱,“秋凉露重,陛下也要保重龙体,勤加衣冠。”
“学生记下了,老师慢行。”司马邺目送着那道挺拔的紫袍身影走下台阶,步履间带着沉稳的气度,心中感慨更甚。
邵明珠脚步未停,却并非出宫方向,而是径直走向长秋宫。然而,刚走到宫门前,便被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拦住了去路。
“公爷请留步。”一名宫女垂首恭敬道,声音细若蚊吟,“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方才已服了药歇下,特意吩咐了,今日……不便见客。” 宫女不敢抬头看邵明珠,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着四周,手心都攥出了汗。
邵明珠脚步一顿,目光扫过紧闭的宫门,幽深平静,并无意外。他早料到如此。荀曦的心思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昨日司马凝霜入宫摊牌,又传出内室异响,此刻她心中必是万般纠结,既想见他又不敢见。
他沉默片刻,声音清晰平稳,足够让门内可能竖起耳朵的人听清:“既如此,不敢叨扰娘娘静养。” 他对宫女微微颔首,“请转告太后,寒潮将至,务请娘娘多加珍重,仔细将养凤体。若有任何差遣,只需令人传话即可。晚些时候,我会命人送些小玩意儿进宫,给娘娘解解乏。”
说罢,再无停留,利落转身。衣袂翻飞间,带着几分清决的意味。
邵明珠的脚步渐行渐远。长秋宫内室的软榻上,荀曦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听着门外的动静。当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叮嘱宫女,听到他提及“解解乏”的小玩意儿,那颗高悬的心,绷紧的弦,被这看似平常却暗藏体贴的话语轻轻一触——“铮”地一声,彻底断了。
“等等!”一声急促得有些尖利的呼喊从内室传出,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
守在门口的宫女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低头:“公爷留步!娘娘……娘娘请您进去!”
正要踏上另一条宫道的邵明珠脚步停住。他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意料之中的微澜。
他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回长秋宫门前。
宫门无声开启。邵明珠步入殿中,带着秋阳的气息与外界的微凉。殿内帘幕低垂,光线微暗,只余下几缕穿过重重帷幕的光线。
荀曦就站在内室的珠帘之后,并未完全走出。她发髻有些微散,只着了一身素净的浅色常服,外面松松披了件薄锦长衣,眼眶泛红,脸上的脂粉被泪痕晕开些许印记,眼神里有惊惶、有无措、有压抑已久的渴望,都混杂在一起,像一泓被搅乱了的深潭。
邵明珠在帘前几步处停下,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娘娘凤体可好些了?”
这公式化的问候此刻听在荀曦耳中,无异于火星溅入了油锅。压抑的情绪瞬间冲破堤坝,她猛地从帘后冲了出来,像一只扑火的蝶蛾,直接扑进了邵明珠怀里!用尽全力,死死抱住他的腰身,脸颊紧紧贴着他微凉的紫袍。
“我不好!一点也不好!”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光滑的衣料,“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派人送东西?你……你到底当我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还是随便打发的物件?邵明珠,你告诉我啊!”
质问的言语破碎不成调,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和控诉,委屈、不安、还有那无法言说的炙热情感,都在颤抖的呜咽里。
邵明珠的身体在她扑来的瞬间僵了一下,但他没有推开。怀里的身体柔软而滚烫,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名贵熏香的幽微气息,剧烈地颤抖着。他缓缓抬起手,带着微不可查的迟疑,最终还是落在了她剧烈起伏的背上,一下,一下,力度适中地轻拍着。
“别哭。”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在她头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臣从未当娘娘是洪水猛兽,或是物件。”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臣只是……不想让娘娘为难。”
“为难?”荀曦猛地抬起头,泪眼迷蒙中带着不解和执拗,“我只想知道……邵明珠,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那几次……对你而言,是不是……只是交易?只是我为了邺儿,为了苟活……自甘下贱?”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艰涩,充满自弃的羞辱感。
邵明珠低头看着怀中人梨花带雨、却执拗求一个答案的脸。那双总是带着温雅从容笑意的凤目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有挣扎,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被刺痛的不悦。
他抿了抿唇,抬手,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拭去一颗滑落的泪珠。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却让荀曦的心尖狠狠一颤。
“臣不是第一次在皇宫里走动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声音低沉徐缓,“后宫里的女人……大多身不由己。为了活命,为了家族,为了子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论愿意与否。” 他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手指停在她的眼角,“可娘娘那晚的眼神,和她们不一样。”
荀曦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
“你当时在害怕,”邵明珠的指腹在她眼尾残留的湿意上慢慢摩挲,眼神幽深,“不是为了儿子,不是为了所谓的交易……是怕我。”他顿了顿,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却继续说了下去,“臣能感觉到,你是真的……不想那样做。但最终,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让臣安心,你做了。你的眼泪不是因为交易,而是……真的屈辱和恐惧。”
他将她轻轻拉开一些距离,直视着她慌乱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说道:“至于娘娘是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仿佛带着吸力,看进她的灵魂深处,“那日夜宴,你弹琴时微蹙的眉头;议政时偶尔流露的不合时宜的焦灼;还有刚才在内室不小心碰倒器物时,捂着嘴怕人听见的慌乱……” 邵明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喑哑,“在我邵明珠的眼里,这些时候的荀曦,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后,更像一个……初入洛阳城、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荀曦的呼吸骤然停住,整个心腔都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酸涩涨满。从未有人……从未有人这样看过她!从未有人透过厚重的太后凤袍和冰冷的礼法,看到过那个名为“荀曦”的女子内里的惊惶、无措和……残存的天真。
她不再是晋室垂帘的国母,不再是任人评头论足的“淫荡”太后,在他眼中,这一刻,她只是荀曦,一个不知所措却想要靠近他的小姑娘。
巨大的冲击和无以名状的悸动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新涌出的泪水不再是委屈,不再是不安,而是滚烫的、滚烫的,带着炽热温度的洪流。这一次,她不再是扑进他怀里,而是抬起双臂,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温暖的皮肤里,汲取着他身上清冽沉静的松竹气息。
“明珠……”第一次,不是生疏的“邵公爷”、“太傅”,她脱口而出,带着浓浓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我……” 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只有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
邵明珠的身体再次一僵,那亲昵的称呼和被全然依赖的姿态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他僵直着,任由她抱着,环在她身后的手臂却没有收回,反而缓缓收紧,带着一种探索般的力道和无声的回应,将她更紧密地拥住,感受着怀中的柔软和颤抖。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这紧密的相拥点燃、凝固。所有的身份隔阂、宫廷禁忌、危险的算计和冰冷的警告,都被这浓烈的情感洪流暂时冲淡。
过了许久,荀曦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从邵明珠的颈窝处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如被水洗过的墨玉,清亮得惊人,里面映着邵明珠清晰的倒影。微红的眼角和鼻尖让她褪去了太后的威仪,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她有些羞赧地松开环着邵明珠脖颈的手,却没有退开,只是靠在他胸前,仰着脸,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的绵软:“那……那你说要送给我解闷的小玩意儿……是什么?” 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和期待。
邵明珠垂眸看她,那双眼睛里还有未散去的微茫水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小心翼翼的好奇。他沉默着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理会她微乱的鬓发,而是轻轻拂过她眼睫上残留的一点湿意。那动作极其缓慢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之前在东郡……看到些小机关鸟,上了弦能扑腾几下翅膀。还有些北地猎户做的皮影小偶人,看着粗朴,眉眼倒有几分野趣。” 顿了顿,补充道,“想着你在深宫无聊,看看玩玩也好。”
他的描述平淡无奇,荀曦却听得心头滚烫。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也不是华丽却空洞的摆设,是些粗朴却带着生趣的小玩意儿。他不仅记得她说过宫里的日子沉闷,甚至留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街边玩物……这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人心悸。
“谢谢你,明珠……” 荀曦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你喜欢吗?那些小皮影人儿?”
“嗯?”邵明珠似乎没料到她这么问,目光掠过她期待的眼神,沉吟片刻,似乎真的在回想,“有的……还行。有个老渔翁模样的,胡须卷卷的,看着有些意思。” 他语焉不详,显然对这些东西本身并不上心,但那份愿意陪着她闲谈的无形纵容,却比明确的回答更让人心动。
荀曦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异常温暖的笑意。她自然地牵起邵明珠的一只手,不是轻握,而是将纤细的手指嵌入他修长微凉的指间,十指缓缓相扣。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震。
她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他,像牵引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步步走到轩窗边。秋日的晚霞正浓烈,泼洒在庭院里,金红一片。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手指在衣袖下隐秘而牢固地相缠,谁也没有言语,只有窗外秋虫的低鸣,以及彼此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的心跳声。夕光透过窗棂,将他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荀曦悄悄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邵明珠坚实的肩膀上。
邵明珠感受到肩上的重量,身体僵了片刻,最终,那环在她腰间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一些,无声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领域之内。窗外是深沉壮丽的皇城暮色,窗内,是两颗在禁忌枷锁下悄然碰撞的心,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靠近。
夜色温柔,初绽的微光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棂,缠绕住两人相靠的身影,如墨迹般在沉默中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