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92章 暗涌
空气冰冷而滞重,仿佛凝固的铅块。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毛孔。惨白的顶灯在光洁的墙砖和金属仪器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晕,将这间军区总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icu)映照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绝望气息的金属盒子。
袁朗躺在病床中央,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苍白躯壳。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线路,如同纠缠的藤蔓,刺入他裸露的皮肤,连接着周围那些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发出低沉嗡鸣的冰冷仪器。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胸膛在呼吸机的强制驱动下,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显得如此艰难而脆弱。他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渗出暗红色的血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布满青紫的淤痕和缝针后狰狞的伤口,其中一只手臂打着厚重的石膏,被吊在支架上。
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微弱地、时断时续地跳跃着,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每一次曲线的微弱波动,都牵动着病房外守候者的神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病房外,隔离观察窗的玻璃冰冷刺骨。
成才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外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外套,身形比之前更加单薄,像一张被拉得过紧的弓。他的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布满了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凌乱的胡茬。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吓人,瞳孔涣散,死死地盯着玻璃窗内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神经。每一次仪器发出稍显异常的报警音,哪怕只是瞬间的波动,成才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瞳孔骤然收缩,仿佛那警报是直接刺穿他心脏的利刃。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能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濒死的呜咽。
他不敢眨眼,不敢离开,像一尊被罚站的、正在风化的石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病房里,集中在那一丝微弱的心跳上。悔恨、恐惧、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骨髓。是他……是他亲手将袁朗推向了那个该死的冷却塔!是他那该死的命令,让他暴露在致命的枪口下!是他……是他用最冰冷的话,在他坠入深渊前,彻底碾碎了他所有的光!
玻璃窗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寒意。他看着袁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缠满绷带的头,看着他打着石膏的手臂……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袁朗在戈壁滩上迎着风沙专注瞄准时滚烫的眼神,闪过他砸在梧桐树上鲜血淋漓的拳头,闪过他小心翼翼触碰自己指尖时那带着傻气的、纯粹的温柔……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终于冲破了成才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逸了出来。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无声抽泣而无法控制地佝偻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出绝望的痕迹。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肉,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才能分担一丝袁朗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痛苦。
铁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同样是一身疲惫,深蓝色的常服外套搭在臂弯,衬衣领口微敞,眉头紧锁,眼底同样布满了血丝。他脚步沉稳,却在看到隔离窗前那个剧烈颤抖、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背影时,骤然停顿。
铁路的目光越过成才剧烈耸动的肩膀,落在玻璃窗内袁朗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那张年轻、总是带着点野性和不羁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被各种救命的管子缠绕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铁路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意堵在胸口。他看到了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起伏的曲线,也看到了成才那无声崩溃的绝望背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铁路胸中翻搅。是痛惜,是对袁朗这个兵、这个他曾经欣赏又警惕的“小南瓜”的痛惜;是愤怒,对这场意外、对规则漏洞的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在看到成才为袁朗彻底崩溃时,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抽痛和某种冰冷的了然。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没有立刻上前。直到成才身体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些,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铁路才迈开脚步,走到成才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
“情况怎么样?”铁路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抗拒,从冰冷的玻璃上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茫然地看向铁路,又像是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空。
“……还……没脱离危险……”成才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铁路的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病房内,仿佛只有看着袁朗,他才能勉强维系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存在。
铁路没有再追问。他看着成才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侧脸,看着他按在玻璃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揪住成才的衣领,质问他演习时那道越级命令到底是怎么回事?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袁朗置于那种险地?质问他……知不知道他差点亲手毁掉什么!
但所有的质问,在看到成才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和绝望时,都失去了意义。这个曾经锋利如刀的三中队长,此刻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再多的质问,除了将他彻底碾碎,没有任何作用。
铁路的目光重新落回袁朗身上。那个躺在病床上、被仪器包围的年轻生命,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连着成才濒临崩溃的灵魂,另一端……也沉重地系在他铁路的心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医生怎么说?”铁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比平时更加低沉。
“脊柱……可能受损……头部重创……内出血……”成才的声音依旧破碎,像是梦呓,每一个词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要看……能不能醒……醒来以后……”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脊柱受损,对于一个顶尖的特种兵,一个将生命融入狙击枪的战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永远告别战场,告别他视若生命的枪!意味着他为之付出一切、燃烧一切的骄傲和梦想,将被彻底碾碎!
成才的身体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嘴唇,新的血珠从干裂的唇瓣渗出。
铁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脊柱……这个字眼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他太清楚这对袁朗意味着什么!那双在戈壁滩风沙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双在瞄准镜后能捕捉心跳间隙的眼睛……可能再也无法睁开,或者,睁开后看到的将是一个彻底崩塌的世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铁路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年轻而破碎的生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和不可抗力。他精心构筑的蓝图,成才的挣扎,袁朗的执拗……在绝对的力量和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会醒的。”铁路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未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小子命硬,像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没那么容易死。”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成才,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你也给我打起精神!袁朗现在需要的是最顶级的医疗资源,是有人替他稳住三中队!不是你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是他的中队长!是带他进老a的人!拿出点样子来!”
成才的身体再次僵住。他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铁路脸上。铁路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强大压力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支撑。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他心中翻腾的绝望火焰,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被现实鞭笞的冰冷刺痛。
是啊……他是中队长……是他把袁朗带进了老a,带进了那片钢铁地狱……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崩溃?袁朗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责任和更深沉痛楚的力量,强行从身体深处被挤压出来。成才猛地挺直了几乎佝偻的脊背,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腰后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死死忍住了,眼神里的空洞和绝望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坚韧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是,大队长。”成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金属般的硬度,不再破碎,“我……明白了。”
铁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医生值班室的方向。高大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比来时更加沉重的负担。
成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内。袁朗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像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但这一次,成才的眼神不再只有绝望。那里面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要用尽一切力量,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火焰!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哪怕他醒来后恨自己入骨!
他挺直脊梁,像一杆重新淬火的标枪,钉在原地。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如同催命符,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去听,去感受那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那是袁朗还在抗争的证据!只要他还在跳,他成才,就绝不会倒下!
军区总医院高级军官病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只留下室内一片昏暗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属于病人的、挥之不去的虚弱气息。
成才靠坐在病床上,腰后垫着厚厚的软枕。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icu外那副濒死的模样,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只是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无法驱散的疲惫,昭示着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一份份文件——三中队日常训练报告、演习复盘分析、队员心理评估……旁边放着一台打开的军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作战地形图。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缓慢移动,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上的等高线和标记点。但每隔几分钟,他的视线就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黑色通讯器。那是连接医院内部系统的呼叫器,另一端直通icu护士站。只要袁朗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护士会第一时间按下按钮。
每一次目光飘过去,他的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收紧一下,呼吸也随之变得短促。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那座冰冷的钢铁牢笼,回到袁朗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样子……
“叩叩叩。”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成才猛地回神,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鼠标,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如同受惊的猎豹。“谁?”
“是我,吴哲。”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轻松。
成才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进来。”
门被推开,吴哲和齐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干净的常服,但脸上同样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忧色。吴哲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齐桓则提着一个水果篮。
“头儿,”吴哲将饭盒放在小桌板空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食堂大师傅特意给你熬的猪骨汤,说是以形补形,让你多喝点,赶紧好起来。”
齐桓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成才苍白疲惫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憋出一句:“队长……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