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6章 仇国论
谯周听了还要说服,李平却已走出帐棚,头也不回,就和老家人赶着瘦骡走了。
此时正是深秋季节,古道秋风肃杀,落叶纷飞。谯周目送李平和那匹瘦骡,过了枫桥,没入山道之中,这才闭眼叹道:
”现在只有我一人干了!&34;
是夜,谯周取出那本表章,又在烛下细细推敲起来。《仇国论》岂只是笔端流出来的文字,那是他争了多年,倾泻出来的忧国忧民的心声。他并不怀疑丞相奉行先帝遗诏,兢兢业业,光复汉稷的一片忠心。但他又为丞相不顾国力空虚,国家不堪负重,把百姓拖进无休止的战争灾难感到痛心。
战守之争,其实已有结论,五出祁山,都是失败而返。战,只会加速蜀汉的灭亡;只有据险自守,才能自保。
“以弱胜强”虽有先例,但眼前的形势,正如他文中所论,与殷周之战、吴越恩怨和楚汉之争,既相同又不同。
人家当初是,处大无患者,恒多慢;处小有忧者,恒思善。故此多慢者生乱,思善者生治。
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胜强。楚汉以鸿沟为界,张良以为民志已定,则难动也!故此寻帅养兵,与民休生养息,终灭项氏。
而丞相则反其道而行之,国力愈空愈战。民无休生养息,兵无一日休宁,屡败屡战,越战越弱,这不正是曹魏求之不得的错误战略吗?也是重蹈民疲秦役,天下土崩瓦解的覆辙!
他认为正如密密地射箭,没有一箭射中目标,不如停下来看准了再射。时机不合,等合适了再战;天数未定,等天数定了再取天下。
文章引经据典,追古鉴今,成败得失,是守是战,孰是孰非,他都作了认真的分析和论述。而且字斟句酌,去芜存精,一丝不苟。实是字字珠玑,字里行间洋溢着忧国爱民的满腔热情、和渴求得到丞相采纳的殷切希望。
他也知道,现在他是孤军奋战,一个微不足道的太史要和位高望隆的丞相争论守战大略,实是不自量力。
如果丞相不是孔明,而是换了别人,他这个老持异议、总与丞相作对的小太史,不被治罪,也早被丞相借故除掉了。
但他相信丞相的人品,他们虽有争论,持不同观点,但是为国为民之心,却是相同的。丞相决不是那种听不得异议的鸡肠鼠肚之辈。他的《仇国论》说得再尖锐,对丞相的北伐方略无论怎样否定,也都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
丞相胸有丘整,可容百川之水。
他这样把《仇国论》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已过三更,还是不敢定稿,明天就要呈奏上去,他以为能不能救蜀汉,就靠这篇文章了。
他又换上一根新烛,又想清醒一下头脑,再看文章,或许还能改得更好,就不知不觉走出室内。
秋夜星空灿烂,凉风习习,不由人精神为之一爽。谯周研精六经,颇晓天文,常观星象,不禁抬头向北望去。只见奎星犯于太白,盛气在北,不由心里冷了半截。又想近有群鸟数万自南飞来,投于汉水而死,此兆更加不祥。还听传闻,成都柏树夜哭,还有谣传说先主讳备,其训(训,即字义)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意思是:刘已具矣,当授人也。春秋戳也言代汉者当涂高也!何为当涂高?当涂而高,阙也!而魏乃阙名。
原来早有定数,蜀汉已呈亡国之象。
谯周回到室内,那根新烛已经燃去一半,远处传来鸡鸣之声。他知道天就要亮了,赶紧又把《仇国论》拿起来再看一遍。
不知怎的,这一次怎么看也提不起精神来,只觉得那文章写得都不贴切,感觉肤浅,全是牵强附会。什么周文以少胜多,越、汉以弱胜强,后来周不也亡了?越不也被人吞并了?汉室不也被曹魏篡夺了吗?
依天象而言,现在蜀汉的前途还不是战守之争,而是战降之论了。想到“降”字,他又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谯周只觉得头晕脑胀,思绪像一盆浆一样糊涂。既然结果都一样,战是亡,守也是亡,就分不出何为上策,何为下策了!
这样,他用心血写成的《仇国论》,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这时他才发现,丞相为何坚持北伐,屡败屡战。他敢肯定丞相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丞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情世故更是无所不精,学识远在自己之上。那些天象,那些谶言,他早就参透了。
原来丞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是他还是把《仇国论》呈上去,既然丞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也不能明知不可为而让天下苍生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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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主刘禅接到《仇国论》,只是约略看了一下,就知这不是他能作主的事,是战好,还是守好,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因为他知道,这种大事,他想不如丞相去想,他担忧不如丞相去担忧,他瞎操这份心也没用,就叫费辌将谯周的奏本送去相府,请相父处理。
孔明贬了李平,又上表封李平之子李丰为中郎将,正想返回汉中。忽然接到后主转来谯周的奏本,就知这个谯太史定是保奏李平不成,又发反战之论了。
但他还是认真看了--遍《仇国论》,读罢掩卷,却也感叹不已。他确实被谯周精辟之论给打动了,文中所论正是他所担忧的难题。四年以来,五出祁山,都是空劳师众,无功而返,难道自己真是不自量力,没有审时度势,勉为其难吗?
孔明这一次既不敢轻易否定谯周的反战之论,也不愿随意否定自己的北伐方略。他把谯周的《仇国论》传给费祎、蒋琬、张裔和杨仪等人传阅,他想听听这一班蜀中精英的意见。
不料相府长史蒋琬、张裔、杨仪和侍中费祎看罢《仇国论》,都认为这是腐儒无为之见。三国鼎立,天下纷争,虎裂狼分,疾搏者获多,迟后者见吞,偏安自守,只能坐以待毙。而光汉复刘,大义昭昭,就是不能成功,也是轰轰烈烈。况且现在蜀汉又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只有坚持北伐,以光复为立国之本,这样才能号召天下,以弱胜强。
不知他们是受孔明影响太深,或是英雄所见略同?他们的看法和主张竟然和孔明一模一样,并且都说驳回谯周的谬论,不予理睬。
杨仪还特别指出,谯周这样全盘否定丞相四年来的北伐之举,实是别有用心,应该治罪。
孔明听了却认为,谯周所论也不是一无是处。连年征战,国力空虚,百姓不堪负重等等,这些话恐是实情,应该重视。
他决定暂时不回汉中,他要到各处走一走,看一看,摸清国力状况,再作定夺。
众部属对于谯周的出言无状,感到不满;对丞相说的连年征
战,国力空虚百姓不堪负重的话,也有同感;丞相要视察民情,他们也都赞成。
孔明就请费祎暂留谯周奏本,待他视察归来,再作答复。费祎那有不依之理,遵命回宫覆旨。
次日,孔明就与杨仪、关兴上路,他还是坐在罗保胜的四轮车上,轻车简从,也不用任何人迎送,十几人一行,就像出门寻亲访友一般,悄悄地出发。
他们出了爽垲门,孔明回头问罗保胜道:
“不知你爹罗安,现在怎么样了?&34;
罗保胜见丞相提起他爹,就趁机开口,请丞相先到他的家乡竹县视察,顺便到他家里做客。丞相能够光临他的家门,那真是光宗耀祖,篷筚生辉的千古盛事。他想丞相若能给这个面子,他们父子俩,给丞相推一辈子的车都无怨无悔。
不想丞相立刻爽然答应,说竹乃川北富庶之地,看了竹的民情,就知蜀中虚实了。
竹属广汉郡,离成都不过百八十里地。虽说蜀道艰难,这里却是艰难之中最不难的一段。一路险山恶水,却也山明水秀,羊肠小道可通车马,孔明的四轮车也勉强可行。
广汉太守彭和得知丞相视察民情,朝西北而来,赶紧亲到广汉边境迎接。
彭和一向为官清正,爱民恤众,正为不能完成朝廷一加再加的赋税大伤脑筋。今见丞相亲来视察,也不想隐瞒实情,连声叫苦,道出困难种种,请丞相亲临郡府,查看帐册府库,但求酌情减免。
孔明出巡视察,头一站就遇彭和这样哭穷,心里感到厌烦。但见彭和虽是一方太守,马瘦车破,官服陈旧。再看他一脸菜色,显然不是那种中饱私囊、作假舞弊欺骗上官的滑吏。
彭和见丞相听了他诉的一番苦情,闭口不言,只是用眼睛朝他上下打量,心知丞相还不相信。就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呈上,说他情愿请缨,在丞相帐下做一名偏将冲锋陷阵,战死沙场无怨无悔,实不愿终 e 拿着刀枪对着百姓逼捐逼税,做这个官不似官、匪不似匪的太守。
孔明看了,更是眉头一皱,这个彭和也真是太直言不讳了。征粮赋之难,他早有所闻,难道现在真的已经到了强征强抢,官匪不分的地步了?
他不想到广汉郡去查看什么帐册府库,他只想快一点到百姓家中看一看,就一切都明白了,当即就叫彭和自回广汉,他们一行还要继续向前。
到了落风坡,孔明心里--阵悲凉。这里是他的好友、先主的副军师庞统丧生之地。十四年前,庞统率军征蜀,就是在这里,被蜀将张任用乱箭射死。
如今蜀土归汉,然而百姓是过上了好日子呢,还是更不如昔日刘璋治下的年景呢?
于是他就更急于想见他的老部属罗安了,罗安为他推车十几年,天性开朗,心直口快,分别三年,见了丞相,一定会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丞相有话要问,他也一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情况和百姓的苦乐。
听丞相说马上就到竹找罗安,罗保胜真是喜出望外,一路上更是把四轮车推得飞快。
进了竹县境,罗保胜觉得家乡比三年前更加荒芜、残破。沿途人烟稀少,鸡不鸣、狗不吠,连一个熟人也没遇上,这使他十分失望,他正想见见父老乡亲们呢!
到了家门口,罗保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家根本就不存在了,那三间草房早已倒塌,只剩下几堵残壁在初冬的寒风中呆立。父母不知去向,四邻乡亲也见不到一个,想问个究竟也无从问起。
罗保胜欲叫无人,欲哭无泪,只是呆呆地僵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心有不祥之感,他像是丢了魂似的。
“这就是你的家?”孔明下了四轮车,轻声问道。
罗保胜没有回答,只是惊慌地点点头。&34;你爹妈呢?“孔明又关切地问。
”是呀,我爹妈呢?“罗保胜更是恐慌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