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056 当10万元户
范秋生进去的时候,文力鸿端酒杯的手,不自然地颤了一下。他镇定了一下,看着范秋生,冷冷地说:“小范,什么事?”
“文书记,过几天,省台记者会去芙蓉小学采访,孩子们的衣服邋里邋遢,我担心影响不好,想向镇里争取一笔资金,给每个孩子做一套校服。”范秋生拿出申请报告,放在餐桌上。
"范厂长,这是要当活雷锋啊。"文书记瞅了一眼申请报告,然后拿起酒瓶,一个空酒杯,汩汩注满酒,"请坐请坐,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范秋生也没客气,搬了一把凳子,放到餐桌前。酒液在杯中打着旋,映出范秋生紧抿的嘴角。他注意到陌生女子涂着丹蔻的指尖正悄悄往皮包里探,金属搭扣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文力鸿夹着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范厂长,我正想着你们的厂子为镇财政创收,为我分忧解难。你倒好,问我要钱来了,这不是翻了个边吗?”
范秋生听出了话里有刺,但还是陪着笑脸:“文书记,我的帽服厂才起步,还没挣到钱。找您呢,主要是应急,省台记者下周就来,要是拍到孩子们衣衫褴褛的,肯定影响我们芙蓉镇的美好形象。”
这句话刺着文力鸿了,他的腮帮肉抽动了两下。但很快,他恢复平静,示意女人离去。
"文书记,我该去广播站值班了。"女人很识趣,起身朝外面在走,人造革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
门帘晃动的刹那,范秋生瞥见女人皮包里露出的上海牌香烟——这种带过滤嘴的高级货,镇上供销社半年才到货一次。
"教育是百年大计嘛。"文力鸿忽然换了副腔调,"小范,你去找纺织厂老徐,就说我说的,特事特办,相关的钱由镇教育经费拨付。"
说完,文力鸿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在申请报告上写了一行字:“徐厂长,特事特办,文力鸿。”
这个文力鸿,并非传说中的卡拉索要啊。范秋生很为自己的认识惭愧,向文书记道谢后,他拿着申请报告,急匆匆赶往县纺织厂。
一路上,秋风卷着枯叶,到处乱飞。
经过供销社时,范秋生特意看了眼橱窗——那条上海牌香烟不在。为了印证想法,他把自行车支在供销社后墙。
老章头正在柜台后打盹,搪瓷缸子里的高沫早已凉透。
"张叔,醒醒神。"范秋生敲了敲柜台,铁皮台面发出闷响,"上回来看到的那条上海烟,哪去了,我想买。"
老章头浑浊的眼珠转了两转,从老花镜上沿打量我:"小范厂长啊,那条烟……"他忽然压低声音,下巴朝门外扬了扬,"今儿上午,镇广播站的小秦姑娘拿走了。"
“拿走了?”范秋生掏出一根大前门递过去,“那么贵的烟,能随随便便拿走?”
老章头接过去,麻利地点燃,狠吸了一口:"上海烟确实金贵着呢,一年供销社就分到两条。一条是上半年省里来领导,文书记亲自拿去招待了。这条嘛,小秦姑娘拿着文书记的批条,说是要招待省电视台的同志。"
风卷着枯叶扑进门帘,供销社墙上的月份牌哗啦啦翻动。
10月27日,这个日期在范秋生的记忆里烫出焦痕——后世某一年的这天下午,省纪委的工作组秘密进驻市招待所,调查已经升任县委书记的文力鸿。而现在,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正播送着,欢快的旋律与供销社的霉味格格不入。
范秋生赶到县纺织厂,拿着申请报告,直接去找厂长老徐。
老徐接过申请报告,只瞄了一眼,便要范秋生跟着纺织厂会计小王去取货。
来到库房,小王打开门,带着范秋生,来带库房西北角。整个库房,就西北角还有几摞布料。
阳光从气窗斜斜地射进来,落在布料上,布料上的细小棉结清晰可见——这本该是二等品才有的瑕疵。
范秋生皱了皱眉:“小王同志,文书记批的是一等布料呢。”
小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人造棉罩衣腋下洇出深色汗渍:"一等劳动布料早没了,二等品也只剩下10匹了,而且必须按一等品处理。"
小王的意思很明了,如果不按一等品处理,二等品也会给。
"告诉徐厂长,这批布我照单全收。"范秋生摘下钢笔,在供销社的便签纸上刷刷写下几行字:今赊到县纺织厂10匹二等品劳动布料,芙蓉小学小学生校服专用,年前付清,范秋生。
小王盯着纸条上的字,眼睛渐渐瞪大:“文书记已经特批,这些布由镇教育经费垫付,你何必赊账?”
"二等品就是二等品价,不能作一等品处理。"范秋生把纸条折成方块塞进他手心,“请转告徐厂长,年前我一定付清,绝不拖欠。”
上周去省城进货时,黑市上的劳动布价格早就是政府指导价的三倍。
这么大一个县纺织厂,竟然生产这么点布料,很不正常。徐厂长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配合文力鸿,怕是也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范秋生的指节叩在柜台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随即,后世记忆如潮水漫涌:文力鸿正是用这种手法,三年间蚕食了十七万教育专项拨款。直到严打时查获的账本里,夹着张泛黄的供销社提货单,上海牌香烟的编号与广播站秦芳皮包里的那包完全吻合。
五天后,八十八套校服做好。师傅们和老师们一起,把校服发到每个学生手中。
放学了,孩子们朝坡下涌去,靛蓝校服汇成流动的溪水。
看着这一幕,范秋生涌出一阵快意,比赚了大钱孩快意。
甜甜抱着校服,还坐在门槛上,好像在等人。范秋生见了,以为甜甜有心事,便走了过去。
"范叔叔!"甜甜跳起来,辫梢的红色头绳像跳动的火苗,"奶奶说今晚蒸槐花窝头,让我一定要请你去尝尝。"
范秋生蹲下身,替她拍去裤脚的尘土。过长的裤腿下,露出磨得起毛的方口布鞋——那是用劳保手套拆线重织的,针脚粗大却整齐。
"告诉奶奶,窝头留着明天当早饭。"范秋生说,"今晚范叔叔还要加班。"
11月上旬,省电视台和市宣传部组成的采访组终于启程,采访车扬起的尘土惊动了整个芙蓉镇。
镜头前,孩子们穿着靛蓝校服,载歌载舞。
文力鸿对着话筒,大谈特谈芙蓉镇党委是如何支持乡镇企业,特别是如何支持芙蓉帽服厂的。
当然,因为是宣传报道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芙蓉帽服厂厂长是肯定要发言的,但不是范秋生,而是何伟军。
因为,在省台记者的心目中,何伟军才是帽服厂厂长,范秋生则是投机倒把的负面典型,是不能出境的。
范秋生乐得轻松,蹲在操场角落,给甜甜挽起过长的裤脚。
“范叔叔,校服好漂亮。”甜甜从兜里掏出个温热的烤红薯,“奶奶说要用劳动抵校服的钱。”
范秋生接过烤红薯,一边吃一边说:“甜甜,回家告诉奶奶,校服钱不用出,等范叔叔赚钱了,夏季两套、春秋季两套、冬季一套,每个孩子免费发五套。”
“真的?”甜甜兴奋地说,“范叔叔,赚很多钱,是多少钱啊?”
范秋生笑了笑:“很多钱,就是10万元户。”
甜甜天真地说:“当10万元户,要很久很久吗?”
当10万元户,要很久很久吗?范秋生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土坡前,眺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