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8 国营优越论(1/1)

首发：~第78章 078 国营优越论

夜已深沉，海川火车站。

售票窗口前，稀稀拉拉排着几个瑟缩的身影，棉帽压得很低，裹着臃肿的棉袄，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刺骨的空气中。

范秋生排在队伍末尾，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他穿的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此刻却像一层薄纸，抵挡不住这深入骨髓的寒意。脚上的解放鞋早已被雪水泥泞浸透，冰冷的湿气顺着脚踝往上爬。

他用力跺着麻木的双脚，试图唤醒一丝暖意，每一次跺脚都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终于轮到他了。他几乎是扑到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窗口前。昏黄的光线从窗口上方倾泻下来，照亮了他冻得发青的脸颊和疲惫的眉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已经被无数次摩挲得起了毛边，带着他微弱的体温。

他从中抽出一张同样泛旧的信纸，上面是手写的介绍信，字迹工整却略显拘谨，落款处盖着一个清晰的、但颜色有些暗淡的红色圆章——“海川市芙蓉服装厂”。他犹豫了一下，又摸索着从棉袄内层一个缝得严严实实的暗袋里，掏出几张同样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钞票。

“同志，海川到上海，一张硬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将介绍信和那叠被汗水浸得微潮的钞票，一起从小窗口塞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窗口里传来一阵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接着是带着浓重鼻音、缺乏温度的回应：“海川市芙蓉服装厂？没听说过啊，集体性质的厂子？这章子……看着有点模糊，颜色也不太对劲。”

范秋生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被抛进了冰窟窿，刚刚积攒的一点暖意荡然无存，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噌”地一下直冲头顶。他赶紧扒住冰冷的铁窗台，身体前倾，急切地解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同志！同志！是集体厂，没错！刚成立没多久，在宁海县城那边！您再仔细看看，章子绝对是真的，红印泥就是这样的，天冷可能干了点……我们厂等着这批料子救命呢，赶着去上海进货，急用！真的急用啊！”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微微拔高，在空旷的售票厅里显得有些突兀，引来旁边排队人短暂的侧目。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不是因为热，而是纯粹的恐慌。

窗口里又沉默了片刻，只有纸张轻微的摩擦声。这短暂的几秒钟，对范秋生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终于，那熟悉的、带着决定性的“刺啦”声响起——是撕票的声音！紧接着是钢戳盖在硬纸板上的“哒哒”两声，干脆利落。

一张小小的、硬质的浅绿色车票，被两根手指从窗口缝隙里推了出来。

范秋生几乎是抢一般地一把攥住那张车票！薄薄的硬纸片，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带着他全身的温度和手心的汗湿。他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生怕它飞走。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白气，那气柱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像一块巨石，“咚”地一声重重落回肚子里。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后背冰凉一片——棉袄的内层，早已在刚才的紧张中被冷汗彻底浸透，此刻正冰冷地、湿漉漉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后怕的战栗。他将车票小心翼翼地放进最贴身的口袋，又按了按，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那在寒风中喘着粗气的绿皮火车。

硬座车厢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移动的蒸笼，却蒸腾着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浓重的汗酸味、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辛辣、隔夜食物散发出的混合酸腐气，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顽固飘来的、裹挟着旅途疲惫的脚臭味……各种气息在密闭而拥挤的空间里发酵、混合，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和肺叶上。

车窗紧闭，玻璃上凝结着厚厚一层水雾，模糊了外面飞驰而过的沉沉黑夜。偶尔，几点遥远而疏落的灯火，像鬼火般在浓墨般的夜色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范秋生蜷缩在靠窗的硬座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机械地摆动。冰冷的车窗玻璃透过薄薄的棉袄传来寒意，他却不敢完全离开，仿佛那点冰冷能让他保持清醒。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帆布包，双臂环抱，像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包里面，是芙蓉服装厂账上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用防水的油纸和几层旧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再用麻绳仔细捆扎。这硬邦邦的一包，此刻正硌着他的肋骨，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每一次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发出的巨大“哐当”声，都让他浑身一紧，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搂得更紧些，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酸痛。他警惕的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晃动的身影，任何一点异常的靠近都让他神经紧绷。

邻座，一个穿着崭新笔挺蓝涤卡中山装、头发梳着油亮分头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跟对面座位的人高谈阔论，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依然清晰可闻：

“……我们‘沪光’厂，国营大厂！这次去上海，那是跟‘永新’谈个大单子！知道‘永新’吧？纺织行业响当当的牌子！”他得意地掸了掸自己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国营单位，讲究的就是个信誉！规矩！钱？那都是走公账，银行划拨，安全又体面！哪用得着像那些……”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旁边衣着寒酸、抱着破包的范秋生，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那些小门小户，揣着现钱，跟做贼似的，提心吊胆，能成什么大气候？风险大不说，还掉价！”

那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范秋生的耳朵里，刺得他耳膜生疼，脸颊火辣辣地发烫。他感到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和深深无力的屈辱。他默默地把脸更深地转向冰冷的车窗，努力将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疲惫而紧绷的侧影，额前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贴着皮肤，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被刺痛的自尊。

他紧紧闭上眼睛，试图隔绝那刺耳的声音，但那些关于“国营”、“规矩”、“小门小户”、“提心吊胆”的词句，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嗡嗡作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边缘粗糙的帆布线头，那里面硬邦邦的纸币轮廓，隔着几层布，依然清晰地硌着他的指腹，提醒着他无法回避的卑微现实。车厢永不停歇的摇晃，混合着邻座喋喋不休的“国营优越论”，如同两把钝刀子，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割锯，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意志和体力。这一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