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番外篇 掌星司命
天,是沉坠的墨色,厚得压人,几乎贴上了司命殿那九重巍峨飞檐。檐角悬挂的古老青铜铃铛,在死寂的空气中纹丝不动,连一丝挣扎的嗡鸣也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砖石瓦砾,也钻进殿内值守星官的骨髓深处。
殿宇深处,星辰图卷铺展如浩渺夜空,亿万点微光在其上缓慢流转、生灭,勾勒出三界六道森严而脆弱的秩序轮廓。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慌,唯有穹顶镶嵌的星辰石,散发着恒久而冰冷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里的深重阴影。
叶祁源斜倚在殿中最高的星晷玉台旁。
那身象征司命殿至高权柄的玄底银星法袍,此刻却像是随意搭在他身上的云锦,宽大得有些空荡。他身形颀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懒。一手支着下颌,指节修长,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拨弄着悬浮在身前的一颗小小命星。
那命星不过鸽卵大小,光晕流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幽蓝。它在他指尖温顺地跳跃、旋转,偶尔逸散出几点细碎如尘埃的星芒,无声地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叶祁源的目光落在星子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它,投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所在。那双曾映照过九天银河、意气飞扬的眼眸深处,如今只余下一片古井无波的深潭,不起涟漪,无悲无喜。
少年时的锐气,早已被这司命殿中无声流淌的漫长光阴,冲刷成了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沉在深潭最幽暗的底部。
“叶师兄,”一个略显急促的年轻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沉寂。一名身着靛青星官袍服的弟子快步穿过空旷的大殿,衣袂带起微弱的气流,搅动了凝滞的空气,“墟渊观测台急报!九幽裂隙……异动加剧!能量潮汐……完全超出常理!”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带着不稳的微喘,显然是全力奔行而来。目光触及叶祁源那近乎凝固的淡漠侧影时,年轻的星官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这位执掌命星、名动三界的叶师兄,近年来愈发令人难以揣度了。
“哦?”叶祁源头也没抬,指尖依旧轻轻拨动着那颗幽蓝的命星,仿佛那弟子口中的“墟渊异动”,不过是拂过殿外檐角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年轻的星官怔在原地,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如此轻描淡写的回应。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却被叶祁源指尖那颗命星吸引。那幽蓝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更暗淡了一丝,旋转的轨迹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然紧缩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脚下极深极远的地脉深处传来。仿佛沉睡万载的巨兽,在黑暗的深渊中翻了个身,骨骼摩擦着冰冷的岩层。整座宏伟的司命殿,连同脚下坚实无比的玄晶玉基,都随之猛烈地、令人牙酸地一颤!
穹顶镶嵌的星辰石光芒骤然一乱,明灭不定,投下的光影在空旷殿内疯狂摇曳。那些悬浮流转的星辰图卷,更是猛地一滞,其上代表九幽方位的数十颗星辰,瞬间爆发出刺目欲裂的猩红血光!
“轰隆隆——!”
巨响连绵不绝,如同雷霆在九地之下滚动咆哮,越来越近,越来越狂暴!殿顶簌簌落下微尘,悬挂的青铜古铃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嗡鸣!
叶祁源拨动命星的手指,终于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终于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但那涟漪之下,并非惊惧,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终究……还是来了。”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淹没在殿宇的震颤与古铃的悲鸣中。
指尖微动,那颗幽蓝的命星倏然消失不见。他直起身,宽大的玄底银星法袍无风自动,垂落的广袖拂过冰冷的玉台,发出沙沙的轻响。方才那令人窒息的疏懒气息瞬间褪尽,一股沉凝如渊岳、却又带着无形锋锐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传令,”叶祁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在空旷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司命殿所属,即刻起,启动‘周天星斗禁法’。墟渊……由我亲镇。”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一步踏出。
脚下坚硬的玄晶玉地面,无声地荡漾开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他的身影,连同那身玄色法袍,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淡化、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那年轻星官,呆立在原地,感受着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越来越狂暴的震动,以及殿内骤然升腾而起、无数星轨交织运转时发出的宏大嗡鸣声。那嗡鸣声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瞬间压过了地脉的咆哮,仿佛无数星辰在低语,在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年轻星官望着叶祁源消失的地方,心中那点因对方淡漠而生的忐忑,早已被眼前这天地剧变的景象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敬畏与茫然。墟渊……叶师兄亲镇……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起自己的职责,慌忙转身,踉跄着向殿外传令的星台奔去。
一步踏出司命殿,眼前天地已非人间。
墟渊,传说中天地胎膜最薄之处,阴阳两界交汇的禁忌之地。此刻,这里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核心。天空不再是墨色,而是被下方喷涌的九幽气息彻底染成了污浊、粘稠的暗红,翻滚着,如同巨大的、不断溃烂的伤口。刺鼻的硫磺与腐败血肉混合的恶臭,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脚下,原本坚实的大地布满了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痕,狰狞地蜿蜒向四面八方。炽热的熔岩如同巨兽的血液,在裂缝深处咆哮奔涌,喷溅出灼目的火光,将周围嶙峋扭曲的怪石映照得如同地狱的獠牙。
叶祁源的身影出现在墟渊边缘一块兀立的高耸黑岩之上。玄色法袍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猎猎翻飞,衣角拂过滚烫的岩石,发出细微的灼烧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星光护罩,隔绝了那足以瞬间消融精铁的毒瘴与灼热罡风。
他孤身一人,却仿佛一座无形的山岳,镇在这片沸腾的炼狱边缘。目光越过下方沸腾的岩浆之海,投向墟渊最中心——那道横贯天地的巨大裂口。
那就是九幽裂隙。
它像一张被无形巨力强行撕开的巨口,边缘蠕动着、滴落着粘稠的黑暗。裂隙深处,是无穷无尽的、翻滚沸腾的幽冥血海!那血海并非寻常液体,而是由亿万生灵的怨念、破碎的魂魄以及最污秽的九幽本源熔炼而成,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极寒与疯狂。此刻,血海如同愤怒的巨兽,狂暴地冲击着裂隙边缘那道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古老封印光幕。
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震彻寰宇的咆哮。粘稠的血浪狠狠砸在光幕上,激起漫天污秽的血雨。光幕剧烈地闪烁着,明灭不定,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琉璃即将碎裂的呻吟。每一次冲击,都让整个墟渊大地为之震颤,裂痕更深,熔岩喷溅得更高。
叶祁源抬起手,指尖星光凝聚,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银色光束,无声无息地射向裂隙中心,试图稳固那岌岌可危的封印节点。
然而,就在他指尖星光射出的刹那——
“呜嗷——!”
一声比之前所有咆哮加起来更加凄厉、更加怨毒、仿佛来自万古深渊的尖啸,猛地从裂隙最深处炸开!那声音带着直透神魂的恶意,让叶祁源周身护体的星光都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下方狂暴的幽冥血海,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搅动,猛地向上拱起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漩涡!漩涡中心,粘稠的血浆疯狂旋转,散发出比周围更浓郁百倍的污秽与死寂!
叶祁源的目光,瞬间被那漩涡中心牢牢攫住。
漩涡深处,粘稠、污秽的幽冥血水翻涌着,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慢托起。那污浊的血浆渐渐凝聚、拉伸……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是一个女子。
她悬浮于沸腾的血海之上,长发如墨,在污秽的能量流中狂乱飞舞,发梢却诡异地凝结着点点冰晶。一袭破碎不堪、依稀能辨出昔日月白色的长裙,被染成了暗沉的血色,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的面容,在血海暗红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非生非死的、玉石般的冷硬光泽。
叶祁源一直淡漠如冰的眼眸,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
那张镌刻在他神魂最深处、曾无数次在星河寂寥时浮现,最终又被他亲手以岁月尘埃深深掩埋的脸!
柳清漪!
那个在他最张扬恣肆的年少时光里,如同惊鸿般闯入他生命的女子;那个与他并肩走过无数秘境险地,在月下共论剑道,在星夜同赏流萤,许下过无数缥缈誓言的人;那个……最终为了封印这道裂隙,在他撕心裂肺的呼喊与挽留中,带着决绝而凄美的笑容,毅然决然投入血海,以身殉道,化为封印核心阵眼的……柳清漪!
她……她怎么会……怎么可能?!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叶祁源的心口。他那执掌亿万命星、早已锤炼得古井无波的道心,在这一刻,竟掀起了滔天巨浪!指尖凝聚的星光瞬间溃散,化作点点流萤消失。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脚下坚硬的黑岩无声地裂开几道细纹。
“清……漪?”两个字,干涩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几近破碎的颤抖。这声音在血海的咆哮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血海漩涡中心,那由幽冥血水托起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冰冷、深不见底的幽冥血海!浓稠的暗红色在她眼眶中缓缓旋转,如同两个吞噬一切生机的微型漩涡。当这双血眸,穿透翻涌的污秽血浪与狂暴的能量乱流,毫无感情地落在叶祁源脸上时,一股比九幽寒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柳清漪的眼神。
他记忆中的柳清漪,眼眸清澈如秋水,蕴藏着星辰般的灵动与火焰般的炽热。即便是在最后诀别的瞬间,那双眼中也只有无悔的决绝和对他深深的不舍。
而此刻这双眼睛……只有绝对的死寂,绝对的漠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俯瞰蝼蚁般的嘲弄?
“叶……祁……源……”
一个冰冷、滞涩、毫无起伏的声音,仿佛无数破碎的冰棱相互摩擦,从那血水凝聚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幽冥血海特有的死气与怨毒,重重砸在叶祁源的心上。
“尘缘……已断……”
那血眸之中,冰冷死寂的漩涡似乎微微加速了一丝。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臂,那手臂也是由粘稠的血浆构成,指尖却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